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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她的过往


回到家已经一点多,浑身湿了个七七八八。和每个小叔来的日子一样,妈妈关了铺子,药房的赵姨也休息,“槲叶堂”本就不大的匾额湿漉漉的,散着无精打采的气息。

        我脱下雨衣放好,快步穿过槲叶堂,顺着庭院回廊走进“一鉴斋”,这是我和妈妈生活的地方。

        刚进门,就见她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见到我赶紧迎上来,“正要给你打电话,没事吧。”

        “您放心,都处理好了,小叔呢?”

        “他有事先走了,怎么淋成这样子,先去洗个热水澡吧。”

        我却像泄了气的皮球,没有动。上次还是半个多月前见的小叔,最近他似乎特别忙,不再像往常那样每周都来看看我们。

        “他就怕你会失望,让我转告‘一定会遵守承诺。’”妈妈拍拍我的肩,“快去吧。”

        “还有别的么?”我急着又问。

        “礼物已经放你屋里了,先——”

        等不及讲完,我匆匆就跑进屋。

        果然,书桌上有个棕色椰壳云纹盒。用纸巾擦擦手,我小心拿起盒子,又小心地打开,一个巴掌大小紫檀木雕猕猴憨厚厚地躺在盒底。它曲着腿,细长的尾巴盘在前,眼睛又大又圆,正咧嘴冲我笑。捧在掌心轻轻摩挲,这是小叔精挑细选的上好檀木,又亲手雕刻的。

        湿湿的衣服贴在身上已经发凉,我的心却安稳许多,情不自禁还生了些喜悦,这阴霾的天此时才真的被扯开一道裂缝。

        “塘塘,快去洗洗,可别着凉。”

        “好。”我大声回应。

        小猕猴重新放进盒子,我又拿出书箱,把它也放进去。数一数,已经有九个了,从几年前的鼠、牛,到现在的小猴,还有三个属相,到那时愿望就可以实现吧?

        洗完澡换过衣服,吹干的头发挽个髻,用木簪子别好,肚子咕咕一阵叫唤,这才感觉到饿。

        挨着妈妈坐在餐桌一边。乌金木制的餐椅雕着木槿花饰,一根根栩栩如生的枝蔓,仿佛和黑底缀朱砂纹的大理石桌面交织在一起。桌上的饭菜还冒着薄薄的热气,应该是又重新加热过,同往常一样,六菜一羹,都是小叔喜欢的。

        红油鲥鱼。昨天定下今天现取,妈妈说新鲜才最美味。清理干净,热水开锅上气,八分钟即可,淋上生抽、香醋、白糖等调制的酱汁,再放点姜丝白葱丝,最后热油一烹,香味满屋子都是。

        焗芋头。选的是个大皮硬沉手的荔浦芋头,去皮洗净切片,再改刀成六边形。黑猪肉红七白三,剁碎后用木棒敲成肉泥,加上适量的酱油、蚝油、香葱碎腌制2个小时。入味后的肉泥抹在芋头片的凹槽内,一片压一片铺在砂锅中,浇上料汁儿,小火蒸五十分钟,最后改大火收汁。芋头吸足了汁水,软糯甜香,猪肉泥带着清香味,闻着都能让人流口水。

        还有清炒豌豆芽,椒麻黑豆丝,花雕醉笋······

        可怎么留下这么多?

        “小叔怕你回来晚还饿着,没怎么吃。”妈妈边说又给我倒了杯温好的女儿红。

        “然后直接走了?”

        “给他带了核桃糕。”妈妈笑笑,“趁热喝,驱驱寒。”

        我拿起花瓣琉璃杯,晶莹剔透的杯身衬着黄褐色的酒水愈发亮泽,暖意也透出来,小酌一口,酸甜中有淡淡的苦,但随后就是醇甘,一杯几口便见了底。

        “来,吃这个。”妈妈夹了块鱼肉。

        “您也吃吧。”

        “已经吃好了。”她又把杯满上。

        “妈妈,小叔有说什么时候再来嘛?”

        “他最近比较忙,也不好确定。”

        “哦。”

        “不过他这次来,是有点事。”

        “您说。”我放下筷子。

        “嗯,你爸爸二十周年祭,”她看过来一眼,“可能得回去一趟。”

        “去哪?”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回老宅。”

        “什么?”我愣了下,又诧异地望向妈妈,“怎么突然要回老宅,为什么要回去?每年不都是在家祭奠么。”

        “奶奶说很想见见你,正好也是二十周年,所以——”

        “所以就得回去?那小叔是什么意思,您呢?”我有点着急,声音也大了些。

        她看着一桌子菜,没说话。

        “妈妈?”

        “哎。”她叹了声,“奶奶这几年身体不太好,总念叨你,小叔说的也对,谁不希望一家人和和睦睦地在一起,再说你都这么大了,还没去祠堂祭拜过爸爸,要不就回去吧。”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他们一致的决定?

        “塘塘,那些事都过去了,得往好的地方想。”

        妈妈的声音很轻,不知是说给我还是她自己。我噌地拿起酒杯,杯身一晃,酒水洒在桌子,散开的珠液明晃晃,可转瞬便被满眼的黑吞没。

        一口喝下,思绪也彷佛被牵引着,穿过一重重雾朦朦的屏障,来到那个最不愿回忆的地方。

        七岁那年,春末。

        小叔接我回无锡老宅,因为奶奶说很想见一见。妈妈仔仔细细把我打扮了一番,粉红色套裙,卷卷的头发扎成两个小丸子,用五彩头绳系着,可她还是不放心,把我们送出门,一直送到车站门口。

        “塘塘,要乖乖听小叔的话,向爷爷奶奶还有其他长辈问好,有礼貌不能调皮。”一路上她都在反复叮嘱。

        “知道啦,我又不是幼儿园的小朋友,放心吧。”

        妈妈又看向小叔,她没说什么,只是微微笑了笑。暖阳里,她的脸都散着莹莹的光,吹来一阵风,长发掠过耳畔,她随手掖了下。

        我突然冒出个念头,妈妈是天上飞下来的仙子么?小叔也不知道怎么了,他就站着,看着,一动也不动。

        火车忽悠悠把我们送回老宅,迈过一道道门坎,小叔领着我来到爷爷奶奶面前。

        “爷爷,奶奶好。”我笑眯眯地问候,声音都是甜的。

        “塘塘,快到奶奶这来!”

        奶奶看上去慈眉善目,我快步走到她跟前,双手立刻就被握上。

        “都长这么高了。”她上上下下打量着,还摸了摸我的头,“嗯,这眉眼像你爸爸。”

        “奶奶,妈妈也是这么说。”

        她淡淡笑了笑,“你妈妈好么?”

        “嗯,她也向您们问好。”

        “那就好。”说完她便沉默了,只是盯着我瞧,渐渐地她的眼睛竟有些湿润。

        心突然酸酸的,她是不是想到了爸爸?不由便去给她抹眼泪,可那些泪水却越擦越多。

        我和奶奶这样待了好一阵子,而旁边的爷爷却始终板着脸,他甚至都不往这边多看看,只一杯接一杯地喝茶,直到最后也没听到他的声音。

        后来小叔带我去了二爷爷家,那里的爷爷奶奶叔叔婶婶虽然不怎么热络,但还算情面周全。

        晚上小叔有事,我在书房等他。屋子里灯光明亮,书桌上是他写的医案,沙发也有他随手放的衣服,可就是觉得心慌慌的,我便打开房门。走廊里有说话声,似乎是小叔,想去找他,可没走多远,人竟是傻在原地。

        “那女人这辈子也别想再进方家大门,你也死了那条心,她的孩子,我也不会认,明天一早你就把她带走。”

        “爸,塘塘也是我大哥的孩子,虎毒还不食子,您怎么能这样对她?”

        “为什么,你说为什么?要不是那女人不守妇道勾引你,你还非要跟她纠缠不清,我们方家怎么会落成众人的笑柄!当年她硬是把孩子带走,干嘛又让回来,这是想打什么如意算盘?”

        “那会儿塘塘还小,她不能没了爸爸再失去妈妈呀,我和枳月绝不是您说的那样,大哥的信您也看过······”

        “你别再提什么信,我告诉你方躇,即使信是真的,我也绝不同意,她想改嫁谁都行,但绝对不能是你!”

        声音渐渐模糊,我真的变成了傻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惶惶不知所措。

        不知什么时候小叔走过来,估计是被我的样子吓坏了,他不停地喊着名字,那声音都微微发抖。我终于明白一些,一下就扑到他怀里,哇哇大哭。

        也许是动静太大,那个见了一面的奶奶也来了,她搂着哭成一团的我,“塘塘,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和你爸一样,可惜咱们缘分浅,但奶奶会想着你的。哎,这都是命呀,你可要平平安安的一辈子······”她也哭了,也许是为我,也许还有那个早早弃她而去的孩子。

        我们好像是哭了很久,再后来的事就记得不太清,大约是小叔连夜开车送我回家。高速公路车灯忽明忽暗,哭的已经精疲力尽的我却怎么也不肯睡,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回到一个熟悉的怀抱,这才安心。

        自那以后的好一段时间,心中的疑问像小怪兽一样奔涌欲出,可都忍住了。那些话对自己而言就像一把刀,小叔也一定不会告诉妈妈,所以我又怎么能让她知道。

        但她还是有所察觉,有一天她带我去了归山寺。

        礼拜诸佛菩萨,然后登佛塔,在佛塔钟楼层梵音阁,我们敲响了祈福钟。老和尚说大钟下安坐的是地藏王菩萨,众生的苦,听到钟声就能蒙菩萨的慈力得解脱。

        我许下了两个心愿。

        后来妈妈带着我走下佛塔,而她的故事也终于说给我听。

        “方家世代行医,到你爸爸这辈是第九代,这么多年方家的三七都在文山肖家采买,所以小时候我就认识你爸爸和小叔。无忧无虑的日子就那么几年,现在想想,应该加倍的珍惜才对。”她轻叹了下,“你爸爸的病是从胎里带的,心脏不太好。结婚的时候你姥姥姥爷都不同意,那会儿他身体已经很不好了,但我总觉得两个人在一起,兴许老天爷会眷顾一点,他能再多撑些时间。不久就有了你,他真的很想看着你出生,可最后还是没等到。”

        妈妈停下脚步,她的眼睛已经湿乎乎的,“其实你爷爷奶奶对我挺好的,只是后来有一些事才变成这样,你不要怪他们。”

        “妈妈,不用说了,我都明白。”回忆让人难过,我不想看到她这样。

        她擦擦眼睛,淡淡一笑:“塘塘,没有过不去的坎,咱们继续走。”然后又拉上我。

        “你两岁多的时候,我带着你从老宅搬出来,娘家也不好回去,你小叔就帮着在这找了住处,这些年也都多亏了他。所以以后不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记住这份恩情,要回报。”

        此时我们已经走到一层的“大佛殿”,四尊大佛巍然屹立,殿顶有一长幅景泰蓝观音三十二应身壁画,妈妈又跪下,双手合十,我也跟着跪在一旁。

        出大殿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明堂堂的光芒耀着周身,塔顶又传来钟声,浑厚绵长,妈妈郑重地看着我,“过去是发生了一些事,但从始至终我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爸爸的事,小叔也没有,不论你听到了什么,要相信妈妈。”

        这是在归山寺的最后一句话。

        我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但却陷入另一个不解之地。真情做不了假,从有记忆起,小叔与我们相处的点点滴滴,他已经成了这个家不可缺少的人。可现在呢,他们是怎么想的,有什么打算?要是都觉得合适,为什么不在一起,生生地蹉跎岁月?老宅的人为什么要拼命反对,而他们的阻挡真是那么重要吗?没有人帮我解答,生命的花火只有在燃放自己的岁月中才能慢慢找到答案。

        我还记得后来妈妈好几次关起门和小叔打电话,虽然听不见说什么,但每次出来她眼睛都红红的,而我又等了好久才再见到小叔。自那以后,谁也没再提起过回老宅。

        无锡老宅,彷佛是已经早该忘记的地方,可是今天怎么又重提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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