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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小蝶


从小胖墩儿长成这般模样的大胖墩儿,他今日来此是带着满满的怨气的。

        他从主屋那边走过来,一路遇见的都是忙忙碌碌的仆僮。他们一个个都在忙着给少爷收拾行李,也忙着帮那群被选中的家伙们准备行囊。然而不管是忙着收拾的还是准备出行的,其中都没有他——

        胖墩儿此人没有开出灵根,没那个随队的资格。

        他是被老爹派来给一个下仆通知另一个下仆的死讯的。

        所以说那位管事也是可怜又可恨:这么多年,胖墩儿一直仗着他的威风,他本人却根本不晓得。可这又是他若多仔细观察一分,或许就能看出的事情,他却不曾去管,只想当然地将这胖儿子派出来,欲要儿子与随队的、有灵根的小朋友们打好关系。可这胖墩儿来了这儿,马上要做的却是一件与人结仇的事。

        须知,胡狸可能是个任他揉捏的,阎昭却不是。

        他将“胡狸”喊了出来,也不管人家又瘦又小的一只能不能跟上,立马就迈开胖腿,咚咚往前走。一面走,一面噼里啪啦将那胡爷爷骂了一通,什么“死得太不是时候”,什么“大好的日子给主家惹晦气”……是半句好话也没有。

        就听“胡狸”在他身旁问:“所以呢,尸身收殓了吗?”

        这人什么时候跟上来的?小胖墩吓了一跳,转头一看,没错啊,还是那个瘦瘦小小、神情畏缩的小姑娘,于是又安心了:“谁知道呢。”

        身旁的人又问:“为何晦气?”

        一句接一句,一句比一句更不像胡狸会说的话。胖墩儿只觉得后背发寒,不由得加快了步子。匆忙之间,只回她一句:“你听错了。”

        于是那人就“哦”了一声。

        一股巨力从身后袭来,大胖墩儿只觉得身子一轻,整个人已经不受控制地冲着院墙飞了过去。这一刻在他眼中被无限拉长,墙面离自个儿越来越近,他几乎能看清墙面上的刮痕与凸起,可飞过去的速度却分毫未减。他终于意识到:这人绝不可能是小狸,她也根本没在闹着玩儿,于是声嘶力竭地爆出一阵杀猪般的尖叫:“不要不要不要!我不想又——!”

        等等,又……?

        他的思绪中断在这里。

        日头虽然正当中,但因着有习习凉风,这一天是不怎么热的。然而不知怎的,胖墩儿走着走着,背上竟满是冷汗。他有些愣神也有些发懵,止住脚,努力回忆一番,想起来了:哦,我爹喊我领胡狸去收尸。

        那胡狸呢?他正要回头,便有一个人从身后冒了出来。这人穿着与其身量不符的麻布衣裳,头发也只是用布条别住,瘦巴巴的小猫脸上还有好几点雀斑,不是胡狸还能是谁?她冲胖墩儿笑一笑,问:“你怎么不走啦?”

        “走,走啊,”胖墩儿猛一开口,竟打了咯噔,真奇怪,他怎么会觉得小狸有些可怕呢,这事儿不能多想,他慌忙转过身,继续带路,“马、马上就到了,你跟紧点儿啊!”

        该死,又咯噔了一次。

        他走出院子,走到一片假山石边,见许多人围在一处,正吵吵闹闹地抬着东西,就知到地方了。于是转头对阎昭说了句:“到了,我要走了!”

        便跑开了。

        阎昭带着笑,任他颠球儿似的跑远,并不去追。然而她目光冷冷,始终钉在胖墩儿背后,又叫他很是慌张了一会儿——直到再也看不见人影了,她才收回视线。

        早有人见到她来,看阎昭转身走来,忙迎上前,道:“小狸,你阿公已八十有六了,是喜丧,你……你不要太难过。”

        八十六就算喜丧,寻常人族的寿命还真是短暂。阎昭不动声色,往前一走,这人就让去一旁,由着她径直走到了“胡爷爷”的尸身旁。这唐家倒也没有苛待下仆,给人收殓,用上了木棺。盖还没封,只遮了一半,阎昭轻轻一推,将棺盖滑开,低头一看——

        不是秦云溪。

        阎昭:……

        想岔了。也是啊,阴地中的魔要他们二人一起找出“三项错处”,再怎么恶趣味,也不至于将秦云溪直接给送去当尸体的。那,秦云溪又在何处呢?

        还是先关注眼前事吧。阎昭重新打量起胡爷爷的尸身来:兴许是血缘的关系,胡家人都算不得高大,胡爷爷亦如此。干瘦的一个人,躺在棺材里连半副木板都占不全。他是新死不久,身子上隐隐还有些温度,面庞都还是红润的,嘴角甚至……咦?

        小老头的脸上,完全是一副幸福至极的笑颜。从眼角深深的笑纹到嘴角扩散的笑意,无不是欢喜的模样。这么一看,他的面色也太过红润了一些,是中暑,还是癔症发了?

        阎昭挽起袖子,将手探进棺材里,凑到胡老头的脸边。刚伸过去就被烫了一下——好家伙,这位的头脸都烫得跟个火炉似的,皮下的血管都发胀了,怪不得脸红成这个样子。她在这边试探,身后的人只以为小狸是舍不得爷爷,劝道:“小狸……你别太伤心,一会儿还要跟着少爷去星云门呢。放心罢,你阿公我们会照料好的。”

        可怜见的,小姑娘听完这话,犹且不走,又很眷恋地看了爷爷许久,这才站起身来。这劝人的下仆都快憋不住泪了,匆匆抬袖子抹了抹眼睛,完全错过了阎昭蹙眉瘪嘴的不耐烦之像,只听到“胡狸”问:“接下来我该去哪里呢?”

        哎哟,真叫人受不了。胡狸在此人眼中,已经完全成了个因亲人离世而茫然无措的小可怜儿。他一边揉眼睛一边道:“小狸啊,看开点,你和你姐姐都有灵根、能修行,这是好事情。老胡是高高兴兴的去的,他知道你们年轻人能过得好。咳咳,唉,少爷那边估计也快好了,你赶紧去,就在前厅……”

        他还有想说的话,却再说不出来了。老胡家出了两个好姑娘,他家崽子却是一个都没。悲至心头,这泪是止也止不住。一个丧亲一个孩子不争气,按说是能悲到一处去的吧,他等着胡狸反过来安慰自己,谁知哭了半晌,是根本没人理的。待他好容易擦干了眼睛,一看,面前根本没人在。

        身后倒是有人,几个下仆封好棺材,将人抬走了。其中一个见他还呆站在原地,“呸”他一声,道:“张三,你傻住了啊!人早走了,快点过来搭把手!”

        张三:……

        他也想“呸”了,这小狸怎么回事,薄情寡义……不对,是无情无义,白眼儿狼一只,真不是个东西!

        被开除“东西”籍的阎昭毫无所觉。她顺着府内的大道一路向前,无须自己去问,便有好几个人给她指点方向。现在的她是一半听声,一半出神,出神的那边始终在想着棺材中的小老头儿——棺中是没有魔气的,可若真是下仆说的“寿数到了”或是“高兴所致”,她又觉得有点儿……

        “胡狸,你去哪儿?快上车!”

        思绪被陡然打断,阎昭回头一看,好嘛,确实是自己走过了。不知不觉间,她已经穿过前厅,走出了府门,一路走到了大街上,都快过街了。幸好唐家的车队已经准备得差不离,现下正招呼人上车,神游天外的她刚巧被人见着了,算是喊得挺及时。

        唐家的待遇是真不错,就连随队的下人也有车坐。

        行吧,坐车也好,正适合理一理思绪。阎昭乖乖走过去,跳上那人指的马车,车帘一挑,露出昏暗狭小的车厢。她想,没关系,暗点儿适合养神,挤一点儿也可以忍,就是里头已经坐了人。虽则此人姿态端正,坐得相当规矩,但一双腿长得惹眼,无处安放地挤在正中,挡得她不好进去。于是阎昭轻轻一踢这双长腿,道:“劳驾,让我一让。”

        跟被火碰着了似的,这腿猛地一缩,委屈巴巴地闪到了车厢最里。阎昭挤进去,眼睛适应了黑暗,终于看清这腿的模样:青色袍角垂在腿侧,好看的足弓、纤长且有力的小腿都裹在白色的长靴中……靴子和袍子上都绣着竹叶。

        阎昭:……

        她还没抬头,这人已经开口喊她了,声音低低,有点儿委屈还有点儿思念:“……师父。”

        真服了。

        阎昭关好车帘,往木长凳上一坐,开门见山地问:“你这是又变成谁了?”

        都不用秦云溪自个儿回答,车身一沉,是有人坐到了赶车的位置上。就听那赶车人喊了一句:“小蝶、小狸,马上出发了,都坐稳哈!”

        阎昭:……

        秦云溪:……

        阎昭嘴角一抽,语声软而长:“哦——小蝶姐姐?”

        秦云溪闭上眼,耳朵全成了一种熟透的红,这回是整个人都无处安放了。

        什么呆瓜,不为难他了。车厢一动,继而是绵长的颠簸。这段路好像是特意给他们留出来的空隙,阎昭收了笑,拿脚尖踢一踢秦云溪的小腿,问他:“胡爷爷死了,你知道吗?”

        阎昭是没穿鞋的,魔嘛,自由自在、随心所欲,浑身灵力多得无处挥发,走路也是用灵气垫着脚的。穿鞋?没那个必要。她踢了一脚,前脚擦过秦云溪靴子的锦布,咦,还挺丝滑挺舒服的。

        秦云溪已经退无可退了,他整个人都是僵的,回话也像自言自语一样:“知道。”

        阎昭又踢一脚:“你之前当的是胡爷爷,可晓得他是怎么没的?”

        “……不知。先前看过魔与诚少爷的幻境,我便直接到车队里来了,那时候我已经是‘小蝶’,在帮着收拾行李。”

        阎昭就“嗯”一声:“好吧。我见了那尸身,别人都说他是暴毙,因为见孙女能上仙门学习,一个没收住就高兴死了。世上哪儿会有人真这么死掉呢?我觉得还是与魔有关,先记着,以后有机会再看看。”

        好半晌,秦云溪才应了一声:“好。”

        车行一路,颠个不停,此时渐渐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车夫又开口,道:“小家伙们坐好了,咱要过山了。”

        话音一落,就是“咕咚”一声响。

        “咕咚”?谁家马车过山是这种响动的。而且这声不是来自车底,倒像是从旁边来的。阎昭无所畏惧地转了个身,往车窗上一趴,探头出去看。

        明暗转变,她还没看出个所以然呢,忽然就听身后传来一声疾呼:“师父,快躲开!”

        阎昭想,躲什么躲呀?然而在这一刻,她腰上一紧,已经被人带着往后倒去。

        轰隆隆的声音从她身前过去了,马嘶鸣、人尖叫,她抬头一看车顶:木板裂开好几道缝,却没有光进来,灌进来的是灰、土、石,洪流滚滚,间或夹着断裂的木头。

        有人惨叫也叫得很清楚:“山崩了,快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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