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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竹喧2


雨滴开始坠落,砸在积攒了厚厚灰尘的前车玻璃上,晕成一个个泥点子。年久失修的车窗和座椅,发出“嘎吱—嘎吱—”的零碎声,与压至眼前的乌暗天幕凑成了一部恐怖片。

        车主吴真正襟危坐,手指不安分地敲打在方向盘上,就着腌入身体发肤的烟味,似乎在盘算着什么。

        坐在副驾的闻竹喧,双手紧攥,暗暗祈祷屏幕反扣的手机不必派上用场。可看着唯有副驾一片洁净之地的杂乱车厢,她还是后悔几分钟之前草率了。

        那场被她目睹的“钱/色交易”的后续,是戈颂尔念念有词地加上了吴真的微信。

        当听到“无不是真”的昵称时,闻竹喧灵光一现。大学有次去给获摄影奖的师姐捧场,当时的颁奖嘉宾,就是这个笔名很特别的吴真。

        她不禁脱口而出:“你就是财经届曾经连获三项新闻大奖的吴真,吴记者?”

        曾经名声显赫的专题记者,何以沦落到窝在树上偷拍了?

        戈颂尔像是久经沙场,早已见怪不怪,嘴角一弯,堂堂正正上前握手:“吴记者,云鼎山庄可没有任何见不得光的运作,值得如此大费周章蹲守埋伏,您这是……”

        而吴真在记者圈摸爬滚打多年,深谙其道,也并不意外有人认识他。

        眼前戈颂尔体面的收场,不过是为了把他变成自己的人脉。毕竟商界的生存之道,就是多个朋友多条路。

        他避重就轻地说着今天是误会,不打不相识,以后都是朋友,有需要就招呼之类的场面话。

        不过点头之交的客套话都知道不必在意,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亦被多数人奉为圭臬。

        戈颂尔放任吴真离开后,也把同样的套路用在了闻竹喧身上,对着助人为工作、朝霞映雪的证人连连道谢。

        当她一边表达着对明天拍摄的期待,一边请求在服装上给予建议时,看着手机屏幕上一顺的奢牌当季女装,陶然聆听的闻竹喧当场石化。

        明天拍的主角是她?一米七!万万没想到酒店的ceo,竟是眼前这个貌美如花的女人!

        刻板印象大错特错,回想起戈颂尔面对偷拍先礼后兵、杀伐决断的手腕,确实有ceo的风范,让人艳羡又自惭形秽!

        车子路过减速带颠簸了一下,闻竹喧踢到了放在脚边的茶叶礼盒。那是离开云鼎山庄时,戈颂尔送的美其名曰广告植入的样品,实则一看就价值不菲。

        羞愧的余韵未过,热情反成了无形的压力。恨不得落荒而逃的闻竹喧接过茶叶,即使盛情再难却,也坚持拒绝戈颂尔派车送她的好意。

        婀娜多姿的戈颂尔翘着唇角,静然相视娇花般楚楚动人的纤影,局面一时僵持不下。

        不知何时何地又开始盯梢的吴真,把一媚一柔、霸占了女性两个极端美的妙景尽收眼底。并瞅准时机,开着快要散架的本田车过来,说顺路捎闻竹喧下山。

        刚还恶狠狠瞪着她如有血海深仇,现在又笑意盈盈慷慨似友。闻竹喧也有所怀疑,吴真怎么跟戈颂尔一样善变?今天是遇到了两个变脸大师吗?

        但情急之下,她最终还是上了车。

        目送他们离开的戈颂尔,随手便拨通了电话,声音带着酥到骨子里的调笑:“人刚离开,是财经记者吴真,你猜……他来拍谁的?”

        坐在副驾的闻竹喧,同样在思考这个问题,时不时瞟一眼吴真。

        他皮肤粗糙,眼纹眼袋突出,三十多岁已然满面风霜,一点都不似印象中体面的财经记者。

        “闻小姐是摄影师?在哪里高就?”不愧是记者,吴真开门见山。

        “跟朋友合开摄影工作室。”闻竹喧挺胸坐直,蓄足气势。

        “哟!能让戈颂尔约拍的摄影师,一定不简单!不知道闻小姐有意合作吗?”

        闻竹喧不明就里地看着他,手里的手机又攥紧了几分。就在上车前,她把车牌号发给了闺蜜,并打开了录音。

        “明天你们拍摄的素材,能不能卖我一份?”吴真态度轻浮,玩世不恭,让人皱眉。

        搞了半天还是想偷拍,竟然还要拉她下水!戈颂尔到底有什么料可挖?

        闻竹喧拒绝得不失分寸:“对不起,我们与客户签订了协议,所有拍摄内容都归甲方独有。”

        “你放心,照片我不会用作非法途径。至于酬劳好商量,你开个价吧!”

        吴真脸上的沟壑泛着油光,连最后一丝作为记者的良知都看不见了。怎么变成这样一个人了?

        “真的不行。”

        “万事好商量,闻小姐不要这么死板嘛!不要钱那你要什么?凡是我能办得到的,都可以当做交换的筹码。”

        面对唯利是图、不计后果的吴真,闻竹喧终是压不住心底腾升的厌恶,毅然决然道:“吴记者之前的新闻奖都是这样得来的吗?或许您已经忘了职业操守,但我没有。麻烦停车!”

        两年地狱式的杂志社工作经历,闻竹喧曾被职业操守禁锢,也曾被职业操守陷害。

        但她始终觉得,原则性的东西不能打破。否则万事万物将不受控制,随时催生邪恶的萌芽。

        许是也被戳到了什么痛处,吴真一愣,骤然黑了脸。一个急刹,停在了路边一辆suv后。

        闻竹喧左手提着茶叶,右手抓着翻飞的纱裙,头也不回地下车。

        吴真一时积于胸腔的怒气,急需一个发泄口,他降下车窗放出一句:“有钱不赚王八蛋!小姑娘你早晚要经受社会的毒打!”

        闻竹喧充耳不闻,绕过suv过马路时,闺蜜打来电话。正准备接起,忽然一脚踩空,整个人从路肩扑向大地。

        “啊!”手上、身上的疼痛如约而至,东西散落一地。她艰难坐起,顾不得模样狼狈,咬牙拍了拍破皮的掌心,揉着抽痛的脚踝。

        这是一报还一报吗?懒得计较铁皮盒子里无动于衷的吴真,只是……手机呢?

        三百六十度搜寻一圈,最后目光锁定了suv车底的手机。雨点滴答,银杏叶哗哗,无端给眼前的情景,加上了悲惨的bgm。刚才就不该上吴真的车!

        闻竹喧也是有尊严的,坚决不再求助,脱了高跟鞋,压着裙子,跪在马路上,把整个头伸进了车底。再一点点,一点点就够到了!

        “走光了!”一句没有温度的提醒,隔着距离从天而降!飘渺醇厚的音色十分年轻,显然不是沙哑的老烟枪吴真。

        闻竹喧第一时间想到裙子,以为被风吹起来了,急忙一个回头加摸臀部,然后就传来一声惨叫——裙子在膝盖下压得好好的,却忘了头在车底下,撞得天灵盖直嗡嗡。

        “前面!”那人的无奈与车滴滴声同时浮现,伴随靠近的还有小鸟的叽叽喳喳。

        闻竹喧低头,原来是连衣裙深v领,以一种我家大门常打开的欢迎姿态,让内里春光乍泄!

        “流氓!早滴滴,我不就早起来了!”的骂声还没出口,眼前骤然天旋地转,失去平衡。

        腰间被一双强有力的手臂钳制住,把她拖出车底的同时,奋力向左侧方扑去。电光火石的突变令她悚然失声,只觉整个人被力量与惯性裹挟着,在人肉垫子上滚了一个圈。

        发动机的轰鸣擦身而过,剩下的只有懵懵懵!汽车尾气消失的方向,是吴真!

        什么仇什么怨啊!睚眦必报也要有个度吧!

        “你没事吧?”万物消停,一声平静无波的关怀伴随着雨滴落入鼓膜。

        抬头的一瞬间,一张近在咫尺的俊脸,倒映在放大的瞳孔里,清晰如刀刻。惊讶、柔情与凝重几经轮换,最后被浓郁的欣喜之情占领高地。琥珀眸中层层涟漪,在褪色的回忆里,荡起五彩斑斓。

        “闻竹喧!”

        “江望?”念词几不可闻,更像是喃喃自语。

        “是我!”江望仅发出滚烫沸腾的两个音,眼底的波澜壮阔,须臾转换为一个无比肯定的眼神。

        他穿着蓝衬衫、白裤子,带着安抚狂风骤雨的阳光气息,从爱丽丝仙境中走出来。一滴雨顺着雕像般的轮廓,滑过左眼下的泪痣,宛如化解不开深眸柔情的泪滴。

        江望扶她站起,上下打量又打量,紧绷的肩膀才松了下来。

        没有久别重逢的寒暄,他弯腰查看车底,轻薄的衬衫透出精瘦而宽阔的脊背,然后上车发动,往前开了两米。

        闻竹喧用微颤的指尖抹了把糊眼的雨水,去捡手机。

        忽又一阵妖风翻起裙边,撩拨人心。江望下车便目睹了初落凡间的小精灵,惊慌失措与飞纱搏斗的画面,嘴角隐隐上扬。

        捡起东西放上车,他又打开副驾门放下鞋,磁性的嗓音掷地有声:“上车擦擦再穿鞋,下雨了,这个时间这里很难打车。”

        他朝她点了下头,明明是施予心安,却因为惯性高昂的头颅,让人误会出另一层意思:走不走?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相比趴在地上顾后不顾前窘迫的她,此时凌乱的发型和脏皱的衣衫,也丝毫未给江望减分。清朗风俊的面容多了几分成熟气质,语调仍是记忆中的傲娇与自得。

        雨帘中飘来绿植被冲刷干净的青气,闻竹喧悄悄涨红了脸,走过去时脚底微扎,就像此刻的心,接过手机,轻轻溢出一句:“谢谢!”

        闺蜜提及同学聚会四个字时,她毅然决然掐断了话头。万万没想到,命运的车轮竟然赶她狼狈至此。避之不及的旧人往事,还是毫无防备地撞了上来。

        长年浮沉于心底无处安放的愧疚,此刻在他面前无所遁形,无地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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