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鮟鱇
“疼……好疼……”
“好疼啊……”
“可以帮帮我吗，求求您了，大人。”
“帮我解脱吧……”
“大人，祭司大人，求求您了……”
一只鮟鱇躺在深渊的暗牢里，奄奄一息。头顶的光已经快要熄灭，没了拟饵，将不会有食物靠近它。不过这里本来也没有什么生物，在这唯一的光消失后，就陷入了无边的空寂黑暗。
这里的海水深不见底，冰冷刺骨，甚至还有奇特的毒性。
因为和上面那一层海水密度迥异，这深黑的水只能沉积在此处，千万年过去了，它的表面漂浮着许多生物的尸体。
而这一处黑海水的特殊属性使得尸体长久难以腐烂，总是半浮在水面。
海里的鱼民都称呼这里为海中海，或者说——恶魔的牢笼。
只有实在弱小，饥饿难耐或者强大凶狠的生物敢来到此处，悬崖走钢丝般地掠食漂浮在那深黑海水的尸体。
海因茨微仰着头，在这牢笼上方便是那极恶极重的黑水。
一只海蛇已经在周围蹲守了许久，它看中了一条完整的银鱼尸体。那尸体大概漂浮了有十几年了，只有最近几天才稍微漂浮到了边缘，给蠢蠢欲动的猎食者们一缕良机。
嗖的一下，通体墨黑的海蛇出动了，它迅速叼起银鱼的头部，未曾想对面也有另一只海蛇蓄积待发。
两条海蛇就这样猝不及防缠绕在一起，它们争夺着那唯一一条银鱼尸体。
“滋，滋滋……”
其中一条海蛇的尾不慎接触到了黑水，它立刻开始全身抽搐，像是条狂乱的电线般扭曲着。
它拼命将尾部甩出来，却如提线木偶般僵硬一瞬，脑袋失去了平衡，轰然掉进黑水。
黑水溅起几滴重重的水珠，慢慢向上方正常的海水侵染，几个咕噜咕噜的泡泡升起来，那海蛇也将头使劲探了出来——
它要逃离。
结果又是重复先前的画面，它像被人抓住了七寸，用力抡向尖石的同时又触了电般的疯狂扭曲。
几经挣扎后它还是丧命在了此处，死前还牢牢咬着那银鱼的半截身子。
幸存的海蛇心有余戚，含着自己刚刚舍命夺来的半截银鱼，风一般就蜿蜒游走了。
这惨烈的景象劝退了周围一圈投机者，它们看着那条死去的海蛇缓缓漂浮在黑水上，代替了先前银鱼尸体的位置，却没有再敢来掠食的了。
“祭司大人，求求您了……”
身边传来微不可闻的呢喃，打断了海因茨的观景。
他冷漠地站在鮟鱇的旁边，声音平静，“罪者是不配享有安息的权利的。”
“我……我并没有触犯海国的法令。”
鮟鱇痛苦地抽搐，视线恍惚，“我们一族……自古以来都是这般延续的……”
对于它们这个种族的鱼来说，繁衍其实就是一种“性寄生”。雄性的鮟鱇孱弱不堪，发育缓慢，只有嗅觉稍微发达，但却难以用来捕食。于是靠着嗅觉辨认雌鮟鱇，再寄生到它们身上。
雄鮟鱇发现了“寄主”便会死死地咬住它的背肉，释放出能消化皮肤的酶，把雌鱼的皮肤连在身上，甚至以后能将血管也与其相连，从此彻底依靠雌鱼。
合体后，雄鮟鱇的身体也会逐渐被吸收，甚至消化器官、眼睛、大脑和心脏都不复存在，只剩下鳃和生殖腺，彻底成为了雌鱼的养料。但若是一直寻不到合适的雌鮟鱇，将会有强壮的雄鮟鱇慢慢变成雌鱼。
这条在牢笼里的鮟鱇原先便是一只雄鱼，长时间未能找到寄主，它便自己转变成了雌鱼。
“您能再去跟海神大人通融一番吗……若是不行，就请就地处决了我吧……”
上方的黑水层缓慢而稳定的悬落水滴，溅入鮟鱇的表皮。它坑洼而脓烂的鱼背上还依附着几十条雄鮟鱇的尸体。
剧毒的黑水以微量的形式一点点侵蚀着它，带来凌迟般绵延不尽的痛苦。
海因茨垂眸看着它，“海神大人判处你的原因从来不是种族繁衍，而是蓄意屠杀。正常的雌鮟鱇从不会故意吸引成百上千条雄鱼，并在繁殖新生代前就迅速吞噬了它们，获取养料。你的行为已经破坏了自然平衡。”
“……我不是故意的。”鮟鱇头顶的那盏灯因为激动，悠悠亮了一瞬，“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不由自主就散发了所有激素，把方圆海里的雄鱼都吸引了过来。
要知道，我根本不可能繁殖那么多后代的，而那些雄鱼看见了潜在寄主，都拼命咬住了我的背肉，怎样都摆脱不了。我……我只好将它们全部消化了……”
海因茨没有回应，他觉得世上哪有那么多的不由自主，尤其是这明显引诱的捕食行为。
死寂的囚牢里，黑水一点点滴落在鱼背上的声音格外明显，时或伴随痛苦的腮动……
看过黑牢的犯人后，他也就可以回去向叶奈回复了。
为了加速游动，他化为了原形，幽蓝的身影在海水中一闪而过，每个角都像是纤美的刺棘花，角上还有更细的角呈辐射状长出，如同一双双湛蓝的翅膀般，全身构成繁复精致的图形，像极了海里的麒麟。
海因茨借着水流往前游动，却隐隐觉得自己的心口有点刺疼。
难不成是刚刚在黑水牢里待久了？
海因茨拿手微捂着胸口，感受着掌下传来的稳定而连贯的跳动，他舒了一口气。
其实他原本并没有心脏这个器官的，有一次他在抓捕叛鲨的过程中被它们围攻，受伤颇重，身躯被咬掉了大半。
若不是叶奈及时给他嵌入这颗具有强大自愈力的心脏，即使他有一定的再生能力，也几乎不可能在那种伤势的情况活下来。
“殿下，能否告知这是谁的心脏？”
“唔，忘了是哪个种族献祭上来的呢。”
“是……人鱼族吗？”人鱼一族是海底少有的拥有心脏的种族。
“可能吧。”
……
海因茨回忆当时那个画面，只见叶奈漫不经心回答后，又专注地逗弄那缸中的斗鱼了。
她将从陆地上采的红拂玫瑰一片片捻碎，丢进了缸里，希望她的鱼儿们食用后也能散发那股幽香。虽然在海因茨看来这是不可能的，但他也不会开口去扫海神的兴致。
只不过他最大的疑惑还没有解答。人鱼族很少献祭同伴，她们强大而美貌，每一个都是守护族内的重要力量。不同的眸拥有不同的天赋能力，这保证了繁衍艰难的人鱼族在长久没有新生子嗣的情况下，也能维护族人数量的稳定，在灾难和战争中也能求得生机。
红眸控制与暴力，紫眸预知并占卜，绿眸幻术兼诱惑……那拥有自愈力和伪装力的灰眸人鱼，是这颗心脏的提供者吗？
不过看叶奈的神情，这颗心脏仿佛来得十分轻易。那应该是自然陨落的人鱼吧，这才被族人献上心脏，以示对海神的爱戴，同时求取神明给予特殊的庇护。
只是，这颗心脏总是那般温热，让他很不适应。
回到了海宫，海因茨恢复成人形。微卷的金发披在肩头，他微微皱眉，找了根发带束起来。
他似乎很熟练束发的动作。
叶奈作为新任海神，也延续了上一任海神南溟夫人的习惯。比如，不喜欢在海宫见到臣子们的原形，而是要求他们化作人形觐见。
南溟夫人未成神时，曾是人类，所以更愿意按照人族天子的朝会仪式。而叶奈，估计单纯是爱好吧。
她喜欢看人类的脸，而不是已经看腻了的海底生物……
“那只鮟鱇还没死吗。”
缥缈的声音传来，海因茨心下一凛，回禀道：“它受着黑水牢的刑罚，也许……三天内就能洗净罪孽离去了。”
“唔，好吧。”叶奈摆弄着手里的姬翠竹盆栽。为了这植物，她几乎将半座海宫都抽干了水，还从海外牵了空气进来。
不过，海底怎么能真的建造出一个陆地大气圈呢。
这盆姬翠竹果不其然的凋零，原本优雅青翠的枝叶已经变得枯黄，散发出浓浓的颓气。
“或许……您可以将它带到海面晒一晒太阳。”
叶奈微微蹙眉，海因茨敏锐地感受到她的不喜，于是说了那句话后便不再开口了。
“岸上那个人类，你去接近她了吗？”
叶奈突然问道，她直视着海因茨的眼睛，似乎带有几分探究的神情。
“觉得她有什么特别的吗？”
海因茨微微垂眸，“平和，坚韧，是一个无比贴近大海的灵魂。”
“只有这些？”
没有听到想要的答案，叶奈略带失望地瞥了眼他，像是心血来潮做了什么实验，却没有得到令人惊奇的结果一样。
“我会在新的祭典前将她带来的。”
“不用了。”叶奈倚着雕制精美的王座，将那一盆姬翠竹抱起。
“该回来的人，都会回来的。倒是你——”她看着男人的祭司袍垂到地面，上面还沾染着几滴黑色的污迹。
“去岸上玩玩吧。”反正时间不多了。
惯有的静默漫出，海因茨俯身行礼后就退下了。
走之前，他不动声色回望了一眼——
海神大人用那染着丹蔻的长指甲，轻轻掐断了姬翠竹的根茎。
……
黑水牢笼里，那只鮟鱇气息微弱。它用仅存了力气摆了摆尾，借着拍打海地的力，微微移动了自己的身体。
不过黑水还是能溅到身上。鮟鱇试着动了动腮，让正常的水从腮部流过，同时收腹，将自己鳔里的空气压出，一长串水泡就出现了。
鮟鱇期待地看着那些泡泡们，希望它们能接住那恐怖的黑水，或者改变一下黑水的滴落轨迹。
只见第一个气泡遇上黑水，俶尔破碎。随后的那一长串都延续了第一个气泡的命运，遇见了黑水就溃不成兵。
不过……有一个极小的气泡悠悠上升，驮住了一滴，两滴，三滴黑水。
鮟鱇浑浊的眼睛兴奋的睁大，看来这个办法可行。
“bua~”
上升到半空的气泡瞬间炸裂，那几滴黑水却直直的跌入鱼的眼睛。
它痛苦地翻滚，那眼睛却无论如何也睁不开了。
喘息许久，它才稍微恢复了理智。干瘪的腹腔提醒它若再不进食，就会在被毒发之前被饿死了。
想了许久，鮟鱇渐渐支起尾部，将其使劲弯曲，直至能递到自己嘴边。它张开嘴，一口一口将自己的鱼皮咬下，一边忍着黑水的迸溅，一边为自己脱皮去肉。
看着差不多大小了，它将皮肉绑在了自己的拟饵上。像个挂着丰富饵料的钓鱼竿一样，它的拟饵慢慢伸长，直到来到上方的黑水层。
它耐心地维持这个动作，模仿着人类钓鱼的动作，安静等待猎物进入圈套。
拟饵微微晃动了一下，它屏息以待。
那黑水层外的猎物上钩了——
瞬息一刻，拟饵迅速收回。那刚刚下口咬住鱼皮的海蛇猝不及防被拉入了黑水层下，全身都被这剧毒的水浸遍了。
鮟鱇冷静地看着海蛇不断扭曲，抽搐了几下之后就僵硬地漂浮在了水中。
伸出拟饵，轻轻将尸体钩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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