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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善恶有别


一晃春去夏至,鸟语花香,时有苍鹰掠过头上,高亢的鹰啼在辽阔的原野中回荡。

        龙吟摇了摇发麻的右臂,顺手放下了弓箭,看着远处的箭靶,对自己刚才的射击很是满意。自从负伤至今已过百日,本来就处在长身体年纪的他,又得凤舞悉心照料,故恢复神速。而今伤已痊愈,气力也平复如初。

        他骑上战马,留下从人收拾器具,自己骤马疾驰,携着劲风直奔部落大帐而去。

        凤舞坐在帐内,正被部落琐事烦得心乱,见龙吟入帐,便放下手中事务起身迎去。待走至近处忽又觉得不妥,遂立身于龙吟身前忸怩问道:“今天感觉怎么样,伤可是彻底好了?”龙吟觉得凤舞最近很怪,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只好施礼道:“一切无恙,已是平复如初了,我看不如今日就召集人马,南下为义父复仇吧。”凤舞知他复仇心切,却隐隐有些担忧,便劝道:“又何必这样急,父亲说过‘欲速则不达’,你伤才大好,还是再休养一段时日吧!”龙吟恨道:“你是不知我这百日是怎样熬过来的!我现在只要一合眼,便会见到义父及众兄弟死时的惨状,心中无时无刻不想着为他们报仇,当真是度日如年。现今伤已痊愈,只盼尽早南下,报得此恨方休。”凤舞看着满面杀意的弟弟,叹道:“这些日子也真是难为你了。”龙吟摇头道:“我只恨公孙瓒下流残暴,想早日手刃此人,以慰义父在天之灵。”说罢咬牙切齿,咯咯有声。凤舞面做难色,对龙吟道:“我何尝不想早日为父报仇?但听说舅父率大军南下围城,至今未破,想来敌人也不是好对付的。况且另有件难事,实在为难,我一时还没有什么计较。”

        龙吟听闻有事,连忙询问,凤舞道:“我族一向重男轻女,父亲身故后,虽得舅父下令,由我暂管部族,却也难免遭人非议。而今舅父久久攻不破城池,威信渐渐受损,部族中多有人趁机欲要我交出族长之权,全赖几个长老死命支持,才暂时没有失势。但只怕要率部南下,会引得这些人借机发难。我想了许久,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却是十分犯愁。”龙吟闻言怒道:“我部族长向来由上任族长指定,义父突然战死,既未指定人选,就该由其子女继任,你是他唯一的女儿,顺位接任,他们又敢挑什么理?”凤舞道:“可惜到底我也只是个女儿,他们不服,也是在情理之中啊!”龙吟对道:“既是如此,就别怪我用些手段了,为父报仇天经地义,族中谁敢阻我,就别怪我不顾昔日情面了。”凤舞闻言惊道:“你却欲如何?我知你是复仇心切,可这些毕竟都是族人,他们提出的要求也在理,你可不要为这再起事端,伤及亲族。想来父亲在天上有知,也不会希望你胡来的。”龙吟拜道:“姐姐放心,对这些族人,我自会拿捏分寸。但今日若不挫一挫他们锋芒,只怕将来更难统御。你且下令让众人前来帐中议事,到时我自有道理。”凤舞拗不过龙吟,只好一面命人传众将议事,一面反复劝龙吟慎重行事,龙吟一一答应,就于凤舞之侧侍立。

        少时众人相继到来,互相见礼,就见一些将佐不敬凤舞,言行甚轻。龙吟不动声色,对众人道:“今日叫大家来此,是有大事要同诸位商议。先族长被汉人奸计害死多时,至今大仇未报,好在有大族长丘力居相助,已将敌人围住,看看将要破城。外人尚且如此,我们自己更该用命,今日就是请大家来商议南下为先族长复仇之事。”众人闻言,议论纷纷。忽见一久战之将名代引者,大声喝止众人,对龙吟道:“少将军欲要报仇,有些事便先需商定才好。”龙吟知其要说族长之事,欲先挫其气势,便问道:“在将军看来什么事比为先族长复仇更重要?”

        代引闻言一怔,面有惭色,稍犹豫后,才鼓起勇气对道:“末将要说的是族长之事。俺们虽受命辽西大人,尊撒琳将军为族长,但祖上规矩,部族首领只能是男人,若先族长未指定继任者,便该在族中选出新族长。俺觉得南下大事,必须要有大家信服的人带领,因此只有先确定了新族长,才好让众人用命。”龙吟闻言不喜,对他喝道:“谁说族长只能由男性担当?我乌桓自古以勇力者为尊,只是因祖辈之中没有出现胜过男性的女人,是以先辈全是男性族长,这又何时成了规矩了?而今我长姐是数百年一遇的英才,其随先父征战多年,武名传于四方,又是先族长遗孤,理当为尊,拥其为族长有何不可?”众人之中,有与凤舞一同征战过的将领,心里支持凤舞,闻言随声道好。

        然而更多的人却不以为然,只见代引又道:“将军这样说自有将军的道理,但俺觉得祖上的规矩不能坏,否则人心不服,大事难成,大家说是不是?”一些人听了,纷纷称是。龙吟见他拿祖上规矩压自己,又说什么“人心不服,大事难成”,分明是拿以南下复仇相要挟,登时怒极,不由分说,几步奔到他面前一把拉住他衣襟喝道:“本将听出来了,你代引今日是成心要与我姐弟二人为敌了!那好,就按祖宗规矩,有勇力者为尊,本将这就陪你玩玩,你是要斗力、斗箭还是斗兵器?”

        原来这龙吟平日里沉默寡言,事事都听命北冥王,不像凤舞一样争强好胜,众人都以为他为人木讷没有主见,那代引欺他老实,才敢针锋相对。不想龙吟动怒,身上杀气大起,代引与他只隔着半臂的距离,仓促之间被气息冲突,招架不住,不觉心中恐惧,冷汗渐生。但他毕竟也是在战场上拼杀多年的宿将,很快收敛心神,一面鼓起气息抵挡,一面把住龙吟手腕道:“少将军不要发怒,俺并没有要与你们作对的意思,只是也得容俺讲出俺们的道理不是?”

        周围诸将与众长老见势不好,也来纷纷前来相劝,多言不要冲动,万事当以理服人。龙吟遂放开他衣衫道:“也好,在咱们乌桓部落,武力就是道理,今日多说无益,哪个不服的,本将替长姐与他切磋一二,若赢了我,再无废话,我劝姐姐让位!”众人听得,一时语塞,面面相觑,多以为龙吟是北冥王麾下四将之首,对其武力十分敬畏。代引见事已至此,众人无人敢出头,仗着自己有些武勇,便想一不做二不休,一战将大事敲定,到时怕是自己也有做族长之份。遂问龙吟道:“将军所言可真?”龙吟道:“大丈夫一言九鼎,怎能不真?”代引被龙吟弄得出丑不迭,心中不爽,便道:“只是撒琳将军要做族长,却让少将军出面比试,怕是难以服众吧。”

        龙吟算准有人会提出质疑,早已想好说辞,正色对道:“我长姐是先族长独女,何等尊贵,岂能亲与尔等争斗?我是先族长义子,自认本事虽比不得长姐,却也不敢怯战污了先父英名,我来替代长姐出战,也不算坏了规矩吧?”诸长老本就支持凤舞,又兼北冥王诸将与凤舞一同征战多时,心里多少都是向着她的,遂纷纷称是。代引见龙吟强词夺理,众人反都偏着他,心中生怒,遂对龙吟施礼道:“既是如此,俺就得罪了,说不得要向少将军讨教几招。”龙吟慨然道:“好说,只不知将军欲要如何相较?”代引心知龙吟箭术精绝,全族上下无人能出其右,便道:“俺久闻少将军武名,想在马战中讨教一二,不知少将军可愿接受?”龙吟道:“有何不可?待马上分出高下,若输者不服,再比其他不迟。”

        代引应允,便抬抬手辞了凤舞,随众人出帐准备。

        事已至此,凤舞是想拦都拦不住了,只能一面命人准备校场,一面责备龙吟胡闹,龙吟但微笑而已,并不辩解。少时准备停当,二将上马,凤舞担心龙吟,在马下叮嘱胜负无妨,一定要小心,不要让双方有什么损伤。龙吟点头应下,便骤马冲锋,直奔对手而去,代引见了,也舞刀冲了过来。

        代引看向龙吟,忽发现其只自冲突,手中马刀却是刀刃向下,并没有迎击的动作。看看两马相近,代引见他不肯出手,便欲抢占先机,遂挥刀向他砍去。只见龙吟也不防守,径自由下至上反向挥刀,刀刃直取代引舞刀的手腕。代引见他出手如电,料到这样下去必然先被斩断手腕,心中大惊,急收刀防守,却不知此是龙吟虚招。但见两刀相碰,只是轻擦一下便各自分开,代引以为龙吟后发制人,已占先机,定然全力攻来,忽感觉其并未用力,不知何故,不由一怔。龙吟抓住这瞬息之机,借着战马冲突的力道,顺势用下降的刀背拦砸代引腹部。代引猝不及防,被打个正着,身形一滞,竟摔下马来。原来其部骑兵仿效“幽州突骑”,所乘皆是没有马镫的高马鞍,这种乘具虽利于射击,却较有马镫的马鞍难以用脚着力,故乌桓骑兵在近身战时不占优势。龙吟抓住这点,又借助两马对冲之力,只是略略发力减缓对方身体速度,使其慢于战马。对方突遭拦击,脚下又无处用力,便因胯下战马跑脱,自己失去支点,跌落马下。一切皆在电光火石之间,旁人看来,只道龙吟一个照面便将对方斩落马下,纷纷喝彩。

        代引虽未着刀伤,却也摔了个七荤八素,知龙吟手下留情,心中羞愧。凭着久战之躯的坚韧,勉强爬起身来,却已是灰头土脸,一时默然无语。龙吟用巧技击败了对手,遂勒马回来问道:“事到如今,将军可还有什么话说?”代引不敢正视龙吟,只是对龙吟抱拳道:“俺谢少将军不杀之恩,从此愿尊撒琳将军为族长,鞍前马后,为二位效死命。”龙吟闻言颔首,又对周围将领喝道:“若还有人不服,便在此时一并来较!”那些心中不满的人面面相觑,都自忖不是龙吟对手,尽皆拜服。龙吟见众人心服,便道:“既然大家没有异议,从此我长姐便是部族之长。以后只可我们龙吟凤舞——这是先父最后称呼我们的名字。仇人不死,我们誓不改回本名,以铭记此恨!”众人领命,自此只叫称他们龙吟凤舞。

        却说凤舞见龙吟力败对手,震慑众人,心中欢喜。看着他骑在马上的雄姿,便觉十分伟岸,不犹看得痴了,直到龙吟来到身前叫她,才回过神来,一时羞涩,竟面红耳赤。龙吟虽勇,毕竟孩子心性,决斗获胜正在得意之时,也没有在意她的失态,便下马拉着她走回大帐。众人随后而来,待龙吟将凤舞请上主座,才重新恭恭敬敬的参拜族长。

        龙吟见众人心服,心中欢喜,便欲同凤舞商量出兵事宜。凤舞此时心猿意马,只是含糊答应,龙吟却以为她还在为自己的唐突生气,也不在意。待与众人商定翌日起兵南下,一切分拨停当,便辞别凤舞回帐准备去了。

        此时凤舞如在梦中,见龙吟走了,心中怅然若失,也自无精打采的回帐去了,借称身体不快,将出兵事务尽数交与龙吟打理。

        幽州·管子城

        公孙瓒伫立城头,心中悲痛欲绝。

        城外离护城河不远处有几方隔离带,数万男女老少的人头堆叠其中,都保留着死时的恐惧表情,望去让人头皮发麻。而以城门为界的另一边,却是他军中数千死难者的头颅堆。

        被围百日余日,粮草早就消耗殆尽,公孙瓒几次率众突围未果,反是折损了数千军士。丘力居将他们的头颅都堆在城门前扬威,又值盛夏之际,其中一些早已腐烂,白骨腐肉之上满是密密麻麻的蝇虫,望去让人作呕。另一面的头颅堆,则是被丘力居劫掠汉人百姓的。丘力居恨极公孙瓒,竟迁怒于百姓,其令被掳百姓制造器械,助力攻城,却又不给饭食,累死饿死或被杀死的都割下头颅,堆在一起震慑公孙瓒军队。

        城内军民被这惨不忍睹的景象惊呆了,恐惧迅速在城内蔓延,加之粮草不足,不时有军民趁着夜色逃出城外,无奈乌桓人人多马快,逃兵最终也只是为人头堆增加了些高度。城中人众渐觉必死,军队士气低落,只凭一点对生的渴望支撑着他们坚守城池的信念。

        公孙瓒每天都要看一眼城外的惨景,自思奉诏讨贼,本欲保境安民,不想却引得数万军民因他而死。他一度想自戕谢罪,虽被部众劝止,到底难掩其愧疚。随着城外人头堆的渐渐累积,公孙瓒的心也从最初的悲恸,发展到后来的恐惧,最终成了愤恨,这幕惨景伴着他心性的改变已牢牢印入他脑中,成为其铭记一生的仇恨。

        被围百余日,城内杂草也渐渐食尽,很多战马相继饿死,剩下的也注定挨不过这个夏天。公孙瓒无奈,只得下令将所有军马宰杀充粮,一时吃不掉的马肉便晒成肉干。

        此举虽然暂缓了无粮危机,却也等同于抹杀了最后的突围希望,城内军民的士气不仅没有提升,反而更加低落。逃兵与日俱增,公孙瓒不得已,只得命各军大将轮流亲自值夜,防止士兵出逃,犹是如此,依旧制止不住。战事的残酷已经击溃他们承受的底线,除了最坚毅的军民,其他人都被恐惧所左右,纷纷投入十死无生的逃亡之中。

        晚风拂过,风中满是悲戚的怨念。

        丘力居坐在帐中发愁,自围城以来,前后又收得张纯散兵近万人,自己军中人数已直逼十万。初时的喜悦早已荡然无存,这十万人的粮草消耗仿佛一副重担,压得他愁眉不展。虽然已经劫掠汉地多时,怎奈那些屯粮的之所要么在城镇之中,不易攻取;要么有重兵把守,防御比一般县城还坚固。这段时日虽劫掠村镇,无奈未到秋收,到底只是搜刮百姓的余粮,劳力甚巨却又收获稀微,更令他头痛的是眼看盼到秋粮将熟之际,周围地区却因战乱导致田地荒芜,赤地千里。这十万兵马若无粮草,那是比任何事情都可怕的。

        丘力居一筹莫展,正在烦躁,忽报凤舞引本部人马来援,其先锋已到左近。丘力居闻报心烦,一面将探马骂出,一面命人迎接。

        少时凤舞与龙吟并入帐中参拜,丘力居强打精神对他们道:“二位贤甥远来辛苦,不必多礼。我昨日还惦记外甥伤势,不想今日就见到了,看你气色甚好,想来已经痊愈了?”龙吟施礼道:“禀舅父大人,小甥已经伤愈,身体平复如初了。”丘力居赞叹道:“到底是年轻人啊!那么重的伤这么快便好了,我们这些老辈可是比不了的。”龙吟闻言逊谢,对丘力居道:“小甥得知舅父为先父报仇,已将敌人围住,斩杀数万,看看将要功成,故随姐姐尽起本部精锐五千前来助阵,非要贪功,只是大仇在前,不手刃仇敌不足以平丧父之恨。”丘力居点头道:“壮哉!都说虎父无犬子,妹夫在天有灵,也该感到欣慰了。”说到这渐觉心境悲凉,又怒道:“只是说来惭愧,本王围攻敌人多时,虽有些斩获,怎奈敌人凶顽,到底未曾破得城池,今日得贤甥二人相助,定能早日破敌,到时本王要血洗此城,为我妹夫报仇!”凤舞闻言振奋,对丘力居道:“甥女先在此谢过舅父大人了,我二人曾盟誓,要一直用先父最后称呼我们的名字,直到为先父报仇雪恨为止,今日听舅父大人这么说,看来我们改回本名的时日不远了。”丘力居笑道:“改名立志,倒是新奇。说来龙凤都是汉人的吉祥物,却也不屈了你们,既如此立志,一定能够成功。你们远来辛苦,且回帐歇息片刻,待本王设宴,为二位贤甥接风。”二人领命,拜谢而去。

        待二人出帐,丘力居难免一脸苦笑。心想要是他日,这五千精锐绝对是一份大礼,但如今他粮草告急,又平添五千兵马,实在不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复又转念一想,这五千生力军都是其妹夫本部人马,定然苦大仇深,自古哀兵必胜,说不定这城池就合该被他们攻破,到时这十多万大军就可以趁牧草枯黄之前回到部落,一切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想到这里便如释重负,急命人准备宴席,传阖营将领都来赴宴。

        眼看便到日中,全军上下有地位的将领都到丘力居大帐中聚齐,与龙吟凤舞一一相见。丘力居见众人到齐,略说了些为二人接风的场面话,便命开宴,大家都是旧识,多日未见自然说笑一番,宴上觥筹交错,热闹非常。龙吟平日话就不多,在宴上依旧如故,除了应承敬酒,其余一句废话不说,冷眼旁观了一阵,却看出了些门道。但见各军将领并不提攻城之事,只是互相炫耀出去掠抢之能,正在心疑,又见帐中歌姬侍从皆面有菜色,一双眼睛直往桌上的菜肴中看。龙吟心中猜出了八九分,心中暗暗盘算多时,借着敬酒之机,与凤舞窃窃私语。

        丘力居被军务烦了多日,难得举办一次宴会,心中欢愉,不由多喝了几杯。酒酣之际,见二人交头接耳,不由性起,便提酒对二人道:“本王自你们父亲死后,一直悲痛不已,又因外甥伤重,忧思至今。好在上天有眼,外甥痊愈归来,想来破城之日也在不远。今本王满饮此杯,你二人当陪饮,一同敬全营将佐,他们为国仇家恨,劳苦至今,待到翌日功成,本王定大行封赏,以慰忠臣。”众人闻言,纷纷举杯道谢。帐内众将都随丘力居饮罢,气氛登时达到高潮,个个相互敬酒,热闹非常,丘力居见了,心中十分欢喜。恍惚之间,不觉宴饮了两个多时辰,此时酷暑渐尽,晚风清凉,又值红日将西,天光绚丽。众人酒酣尽兴,在丘力居带领下,都伴着龙吟凤舞策马于管子城前查看敌情。

        却说凤舞本性喜欢热闹,又因父亲身死压抑多日,今时宴饮见到许多故人,难免多贪了几杯,此时借着酒劲在马上聒噪不已。众人中多是看着她长大的,对此习以为常,并不以为意,故龙吟虽觉不雅,却也还不至难堪。

        他看了看城前的隔离区,问身旁的丘力居道:“舅父大人,此处被隔离开来,内中却堆有如此多头颅,不知何故?”丘力居得意道:“这些都是我们击杀的汉人的,本王欲打击城内残敌的士气,命人堆在此地。因迁延日久,头颅腐烂,本王怕引起尸瘟,故命人将此处隔离开来。”龙吟看头颅不下数万,对丘力居道:“小甥当日随先父奉命南下,也曾与敌军交战,当时听说敌人只有三千骑兵,如今光此地头颅就有数万,想来是敌人又添援军,只是不知城内还有多少人马?”丘力居笑道:“此地头颅多是汉人百姓的,本王命部众游掠周围村镇,筹募兵粮劳力,为我所用。其中死者割下头颅堆在右手,所杀敌人只有左手数千而已。前日俘获城中逃兵,得知城内军士不过数千,其他都是百姓,并已到了尽屠军马为食,油尽灯枯的地步,不过负隅顽抗罢了,想来破城之日,已在不远。”龙吟道:“原是如此,只是小甥于宴上观舅父下人,都面有饥色,不知舅父可是遇到什么困难了?”

        丘力居此时正在得意,被他一说难免扫兴,转念一想这粮秣又是当务之急,便叹道:“贤甥目光如炬,甚是难得啊!却如贤甥所言,这十余万大军虽人强马壮,却也消耗甚巨,本王已命人全力募集粮草,还是入不敷出。看这形势,若不速破城池,恐怕入冬之前我们就将粮尽了。”龙吟道:“目下正值盛夏,不久汉人的粮食就将秋熟,舅父何不派人前去征粮?”丘力居苦笑道:“哪里那么容易啊!我们初时以为破城不难,只顾掳掠人口助力攻城,谁想敌人如此凶顽,竟死守百多日,周遭田地无人耕作,而今皆已荒芜,想要筹粮怕是一时无门啊!”

        龙吟见已将丘力居引入瓮中,便借机吊他胃口道:“小甥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丘力居笑道:“你我亲族,但说无妨。”龙吟进言道:“小甥以为,家父之死,其罪不在百姓,而在敌将,汉人有言云‘冤有头债有主’,正是如此。更何况听先父说,舅父志在夺取河北,若要久据此地,便需要争取民心。今杀戮数万,立威的目的已经达到,若再行杀伐恐怕于民心不利。小甥以为或许该将剩余百姓放归,其田园虽荒芜,到底还未到秋来,可以委其耕植一些速成作物,我军征来赖以果腹。这样一来可以体现我王仁德,二来可以利用他们解决一部分粮草问题,无论于将来还是现在都很有裨益。”

        丘力居不以为意,但面不改色,抚须问道:“可是本王到底已经杀了他们数万人,就算现在放走他们,他们还是会认为我们残暴,民心已注定失去,何不将他们全杀了一了百了?”龙吟对道:“小甥以为,就算将他们全部杀死,也不过是在数万人头堆上再添一些而已,无论这招管不管用,想来都不会差这些新增的人头。至于人心,我们固然已经失去了,但从现在开始争取总好过杀了这些人之后再去争取。何况我们还可以把罪责分摊给敌将,告诉百姓他们所受劫难是因为敌将的罪孽,我们既已泄恨,便可以留剩下的人活命,然后放他们回去耕作。想来他们即会因目睹死亡而畏惧我们,又会因逃得性命而心怀侥幸,若还能挑拨他们对敌将的怨愤当然就更好了。说到底于我们不过是放了一些可杀可不杀的百姓,却赢得了收买人心,嫁祸敌将的可能,又可以从他们那里获取军粮,无论怎样,都是稳赚不赔的。”

        丘力居惊讶的看着龙吟,喜道:“贤甥竟有如此心智,能想到这样的计策!本王原只道你是一员健将,不想心思缜密至斯,却是让本王又惊又喜。”龙吟谢道:“舅父谬赞,小甥不敢,只是向日受先父之命,要小甥多从汉人读书,之前伤重移动不便,却恰好能定下性来听汉人说书。仅研习百日,略有所获,让舅父见笑了。”丘力居笑道:“贤甥能如此,便是不负妹夫所望,久后智勇双全,定成一方良将,舅父却也替你高兴。”龙吟逊谢。见丘力居高兴,便借机推波助澜道:“只是我部毕竟十余万大军在此,单靠这些百姓仓促种粮恐怕也支撑不了几时,小甥觉得不如趁目下草原牧草未枯,发动故地老幼多打牧草备冬,而将各部现存粮草运来应急,再让各部人马扩大征募范围,向西方南方汉地抄掠,三力齐下,想来就能支撑一时了。”丘力居皱着眉头道:“想法虽好,只是有些难处。目下已经盛夏,眼看入秋牧草就会枯萎,仓促之间打草,又要晒干备冬,恐是不易,只怕各部首领不肯冒险将备冬的现存运来。”

        龙吟未料此一节,寻思片刻,对丘力居道:“小甥刚才在宴上所见,众首领似乎都想去劫掠汉地,想来我部本就不善攻城,何况城破之日便要返回草原,他们也就再没什么油水好捞,所以并不用命。而今我们反倒可以利用这点,告诉他们谁运来的粮草多,谁的部族就亏空大,便命他部去远地剽掠,所得一半赏他运回部族备冬,其余人只能负责攻城。这样有赏有罚,初时大家会为争夺剽掠之任争相运来粮草,待到分拨出各部之职,去剽掠的固然欣喜,留下攻城的便会觉得拿出了粮草却没有得到好处,而对去剽掠的部族心生嫉妒,再者他们虽出得少,到底也是受了损失,定都想早日回去设法填补亏空,于公于私,他们都会全力攻城,以期早归。这样一来两个问题就都解决了。”

        丘力居不想龙吟有如此心机,闻言心惊,却脸上堆笑道:“真是妙计!”龙吟以为他是真心赞同,为促事成便又加最后一力,对丘力居道:“小甥还愿说服姐姐,先将本部冬粮尽数运来,以为各部表率,为舅父分忧。”丘力居没料到其还有如此气度,心中愈惊,却佯装大喜,对其赞扬一番。

        此时丘力居已再无心探看敌情,便率众回帐,按龙吟所言布置一番。凤舞于归途已与龙吟计议,听到丘力居命令便出列表示愿拿出粮草支援,众人见有人带头,拿得多的又可以不用攻城,而是去汉地剽掠获利,尽皆争先恐后的表示愿意运粮草来。丘力居见事成大喜,便命放掉所掳汉人百姓,着凤舞部派人看押耕作,一切料理停当,便遣散众人回去歇酒。

        待到众人散尽,丘力居忽一脸忧色的对身旁蹋顿道:“今日为父忧心多时的粮草之事开解,却反让我更加忧虑。”蹋顿不解道:“儿知父亲为大军粮草担心,既然今日已想到如此良策,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丘力居叹道:“为父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啊!若此事真是为父的计策倒好了,今日之计都是龙吟想到的。”蹋顿惊讶道:“竟然是他!?”丘力居道:“我儿,为父且问你,单论武力,你自认比龙吟如何?”蹋顿对道:“其自幼随姑父征战,自是骁勇非常,儿臣虽不及他,但也相去不远。只是其箭术卓绝,那一手三连弓,莫说我们部族无人能匹,放眼古今都不闻有能胜此绝技者。”

        丘力居叹道:“为父所忧,正是此事。这龙吟虽只是你姑父义子,到底与我们宗室血脉沾边,况且其年纪轻轻,便勇力非常,若再兼有心智气度,待我百年之后,部族中谁人可以驾驭得了他呢?”蹋顿恍然,却也一时无解,只能对丘力居劝道:“父亲不必多虑,料想此子年幼,偶然想出这样一条计策,未必就有多大本事。”丘力居道:“你以为我只是为他想出这一条计策心惊吗?我所怕的是其潜力。想他不过于养伤期间听汉人说书百日,便已从一个只靠蛮勇的莽夫成长至斯,若假以时日,谁知此人将有什么样的成就?当年其父勇冠部族,因我们之间是知交血亲,才没有夺我之位,而龙吟天资恐过于其父,与尔等的血缘却又不及我们,难道这还不足以让为父忧心吗?”

        蹋顿无言以对,只能惭愧道:“说来还是儿等无能,让父王失望了。”丘力居闻言笑道:“话也不是如此,这种天纵英才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你们的天资虽不及他,却也算出类拔萃了,将来的成就必然超过为父。”蹋顿闻言,急忙对道:“儿臣不敢当父王此言,实在惭愧。”丘力居摆摆手道:“为父统领部族多年,这双眼睛阅人无数,虽当初看轻了龙吟,却并不代表看不清别人,你也不用太谦虚。再者若我丘力居之子竟比我还不如,那不还是说明我无能吗?”蹋顿一时语塞,面色大囧,丘力居见了笑道:“罢了,为父也不是那容不得人的人,更何况有我妹夫这一层关系,为父定然不会为难他,只是你们今后不可再小瞧此人,一定要好生在意龙吟。我部志在天下,只有多用这种能人猛士,才能成就大事,只要他不反,封赏就一定要给足。”蹋顿听出了丘力居话中两层意思,再拜领命。

        丘力居望望帐外,此时夕阳西陲,云影旖旎。他心中既为北冥王有此子继承衣钵欣喜,又对自己后人可能面对的威胁担忧,当真是喜忧参半,不由感叹落日的余辉是如此让人心悸。

        凤舞忍着气回到帐中,也不待落座,就劈头对龙吟吼道:“你今天是酒喝多了还是怎样?无故想出这么多馊主意,还逼着我答应带头把部族的冬粮都运来充军资。我们这次尽起族中精壮而来,剩下的都是老弱,仓促之间你让他们怎样打出粮草过冬?”龙吟这些日子都觉得凤舞怪怪的,对他总是躲避着说话,今日忽然拿出一副长姐的口气教训人,还只道她终于回归了本性,心中欢喜,便对凤舞道:“姐姐息怒,容我慢慢道来。”

        凤舞本就是借着酒气教训龙吟,见他服软,便又不忍逼他太急,只好气呼呼的转身入座,等他辩解。龙吟也入座,对凤舞道:“此事还须从头说起。你我一路南下而来时,我便注意到所过村寨皆荒无人烟,一猜就是被舅父大军劫掠的。最初只道是用其为劳力,直到看到那数万人的人头堆才知道竟都被杀了,想来舅父心中愤恨丝毫不亚于我等。只是这样一来,反而是对不起先父在天之灵了。”

        凤舞不解道:“父亲被汉人所杀,我们杀些汉人祭奠他也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说反对不起父亲,这又是何道理?”龙吟叹道:“你只道其死,却未念其生。家父在日为什么屈居舅父之下,还不是为了部族的未来?我们既然立志要入主河北,就一定要设法争取河北的人心,占有土地只是表象,没有人民的土地注定只能是荒地,我们总不能把汉人都杀了,光靠那点族人占据这么大的汉地吧?而且舅父初时杀人只是为威慑敌人,既然此计未能奏效,就该马上停止杀戮。须知死人是不能产生价值的,荒地也是不能产生价值的,只有让活人把荒地变成良田,我们去收取他们劳动所得才能体现价值。这民心向背从来是一国之根基,如若失了民心,就会根基不稳,又如何能继承先父之志,光大部族呢?况且人活一世,父精母血,殊为不易,杀得简单,却不知毁了多少人的期盼与心血,我们的父亲战死后你我是什么心境,换位思考,你还想让那些无辜的人跟我们一样受罪吗?”

        凤舞惊讶道:“这些道理你是如何知道的?竟然超过了舅父,太让人惊奇了!”龙吟笑道:“你我一同听汉人说书,你一听就犯困,我行动不便,只得耐心听之。那些于国于民的大道理都十分拗口难懂,每次听完我百无聊赖时便自己总结,最后发现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说到底都是变着法的收缴臣民的劳动果实。于是我明白了,统治的真谛不外是想方设法发挥臣民价值而已。舅父统御部族多年,他一定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我想他是被仇恨冲昏了头脑,才没有及时下令停止杀戮。”

        凤舞大张着嘴巴,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龙吟见了笑道:“至于我为什么要舅父让各部送缴军粮,那就关系到我们此行的目的了。我养伤时听说舅父近十万之众攻了百日也没有拿下城池,就猜到一定是这些部族头领不肯尽力。”说罢喝了口水,将如何与丘力居计议运粮与分工的事一一道来,最后说道:“这样一来即可以调动他们全力攻城,早日大仇得报,又可以解舅父缺粮的燃眉之急,为其分忧,顺便又救出数万无辜百姓,免了多少惨剧发生?一箭三雕,我何乐而不为呢?”

        凤舞叹道:“父亲在日就说你是大智若愚,我还只道他偏心,常戏谑你为‘木头’,今才发现到底是父亲高明啊!只是他们的困难都解决了,我们部族的冬粮还是没有着落,却是怎样料理呢?”龙吟笑道:“此事我也早就想好了,我们此次倾尽全族冬粮草料援军,虽未必是最多的,但按理也该能入选劫掠部队的行列。可是我们是为复仇而来,断不会为那点货利而放弃此行目的,所以我们可以把劫掠的位置让出来,并且要求作为先锋攻城。汉地就那么大,少了我们那些去劫掠的部族可以得到更多,他们自然会感激我们,那些留下攻城的部族因我们担任先锋,为他们减少了损失也同样会感激我们。到时再让舅父大人发话,让去劫掠的部族每人分些货利与我们,大家看我们牺牲这样大,应该也不会有什么意见,如此一来不仅我们过冬的粮草有着落,可能得到的反而会更多。”

        凤舞闻言道:“这倒是好事,只是我们担任先锋,难免会承受最大的损失,这你可还有什么谋划?”龙吟默然起身,目中寒光一闪,身上杀意大起,慨然对凤舞道:“这仇本来就是我部自己担着最大的干系,舅父发动全族之力酣战多时,现在也是该我们部族尽力的时候了。说不得拼上性命猛攻而已,待到攻破城池之日,报仇雪恨之时,我定当活剥仇人,血洗全城,以慰先父和死去族人在天之灵。”说罢也不管目瞪口呆的凤舞,拜别而去。

        凤舞望着龙吟远去的背影,脑中一片混乱,实在不解这个之前还救得数万百姓活命的人,怎么翻脸就要血洗全城。她不知道龙吟复仇心切,重压之下令他性情大变。对于无辜之人他将心比心,不忍加害,但对于仇人,他会将自己的痛苦加于百倍,用最残酷的手段摧毁他们的身心。

        凤舞望着龙吟远去的身影出神,不知是为龙吟的成长而感念,还是为这个被仇恨逼得近乎人格分裂的弟弟难过,眼中竟流下泪来。

        帐外,残阳已没,寒夜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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