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七章 白塔寺论经

白塔寺前，有一落魄生立足。

        刘伯温看到一名穷酸生在寺外徘徊许久，日头正毒，很快就出了一身汗，估摸着看刘伯温一身华服看着高贵，他不敢上前乘凉，在江南道，世族子孙连与寒门子弟同席而坐都视作奇耻大辱，那生当然不敢自讨苦吃，只是实在熬不过大太阳熏烫，犹豫了半天，终于来到泉边离刘伯温最远的地方蹲下，捧了一把水扑在脸上，舒服至极，长呼出一口气。蹲了会儿，见刘伯温并未出声，这才小心翼翼坐下，在衣袖上擦了擦沾水的手，从怀中掏出一本，默声诵读。

        刘伯温余光瞥了眼，竟然不是江南常见的籍，而是大都那边当朝大巫师的《四经章句集注》，看这生唇语，更加有趣，简直就是离经叛道到了极点。

        “大巫师解经，据一时所见，未必是圣人本旨，多有商量处。”

        “立言太高，然发挥己意太过，溢出原本经文，有欲求高于圣人之嫌，以致凌虚蹈空而无实，非解经正统。”

        “但比较学宫朱门理学的一丝不苟，仍有诸多可爱处，拘谨更少，通达更甚。”

        刘伯温观察着生唇语，觉得十分有意思。尤其是当那寒酸生合上籍说了一句“我辈生死当谥文正”，忍不住笑出声，把那生吓了一跳，手一抖，《四经章句集注》就跌入水中，生忙不迭跳入水中，看到湿漉漉淆成一团的典籍，心疼得脸色苦闷，爬上岸后魂不守舍，这湿透了的籍哪怕一页页撕下来晒，估计都要损耗大半，一时间在那里唉声叹气。

        刘伯温打趣道：“一本值得了几个钱？”

        那生头也不抬，说道：“这的确不值几个钱，但由我来读便能读出好些钱。”

        刘伯温啧啧道：“饱读诗售帝王，说是这么个说法，可你连白塔寺都进不去，谁理你？”

        穷酸生笑了笑，低头自顾自说道：“谁说我要卖给帝王家？圣人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独独没有了却君王事一说。”

        刘伯温弯腰从泉水中拿起一个冰镇有些时候的西瓜，伸手一敲，刚好一敲为二，笑道：“吃不吃？”

        生抬头一脸疑惑。

        刘伯温笑道：“不敢？”

        生默不作声，只是皱眉。

        刘伯温干脆将一半西瓜轻轻丢了过去，生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接住，看到刘伯温埋头大啃，这才低头吃了一口，凉透心肺。

        刘伯温打趣道：“死当谥文正，好大的野心。”

        生顿了一下，这下子当真是心肺凉透了。

        儒家解经就跟释门说法一样，解经不是读经，说法不是说经，皆是非大士所不能为，刘伯温眼前这位穷酸生却敢对解经著称的理学鸿儒高俯首说三道四，本就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

        至于所谓谥号文正的野心，就更惊世骇俗，连的都只是奢望身后能有个文忠便是大幸，那文忠便成了王朝内各路诸侯与顶尖文官最热烈的五石散，如今的天下，考究世族豪阀高下，谥号多少和轻重无疑是一项极为重要的标准，一般士子哪敢说死当谥文正，连狂士都不敢。

        一经揭穿，往小了说去，就是行不端，往大了说，指不定就要有牢狱之灾，那个读人一本《四经章句集注》落水都心疼得不行，显然是寒门出身，心事被外人说破，这位生神情慌乱稍纵即逝，很快就云淡风轻，继续低头吃那半个冰镇西瓜，刘伯温说穿心事后，却没有得势不饶人，而是被谥号一说勾起了心事，文臣重谥，理所当然，武将功勋也不例外，与武字搭配的相对较少，但也有十八字之多，故而有大丈夫当谥十八的说法，毅字夺魁，前九别是毅烈宁靖平襄敬敏肃，传言大将军汝阳王已经钦定谥号武敬，毅烈宁三谥，仍是巨大悬念。

        武官不比文臣，谥号归属往往偏低，一般而言能有前九就是莫大-荣耀，这与世族当政鄙视将种有关，当然，若武将能以文字谥，更是荣上加荣，这只独宠于那些出身豪门的武官，例如棠溪剑仙卢白颉能够入仕，死后谥号未必不能以文字带头，刘伯温对此一直不太上心，总说三代以后还能有个过得去的美谥就足够。因为朝臣诸公不管当时如何得宠，如何功冠朝野，死后美谥追改恶谥不是特例。

        刘伯温的怔怔出神，被白塔寺内一阵哄然叫好给惊醒，想必是王霸之辩已经开始，某位清流名士的言谈得到了好评，寺内有曲水流觞，清谈名家们沿水绕廊席地而坐，酒杯漂流到谁面前，有美婢负责端起，交由辨士，一饮而尽后，便可抒发胸臆，若是引来共鸣，获得叫好，便可再饮，若是言谈泛泛，则要自罚三杯，一旦有人起身反驳，输者便要退场，江南道推崇清谈，没有哪位清谈大家不是在这种战场上的常胜将军，私下有人记录退场人数，湖亭卢氏的卢玄朗，退场六十二人，未曾被谁退场，稳居江南道清谈名士前三甲，但与未尝一败的卢玄朗地位并列的其余两个，都列席参与了今日白塔寺王霸之辩，可谓是一桩罕见盛事，其中一人是共计退场一百余人的袁疆燕，被誉为江左第一，喜好执麈尾，潇洒出尘，另外一人则是白塔寺的高僧殷道林，士林尊称不动和尚，不言则已，一鸣必惊人，他当年与刘燕和卢玄朗的成名两战，《易象妙于见形》与《才性四本》之争都在白塔寺，可以说白塔寺能成为江南道清谈圣地，除了风景优美，借势于瀚海院在内的数千株牡丹，更大归功于这个口碑极好风雅一流的老和尚。

        刘伯温啃完了西瓜，问道：“你想不想参加这场辩论？听说只要随便赢了几个，比考取功名还有用。”

        只咬了几嘴西瓜的生笑着摇了摇头，自嘲说道：“曾经有幸参加过一次，才说了几句就被赶出来，也不知道是赢了还是输了，应该是输了。与我辩论的那位袁氏士子，估计会被记录退场一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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