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八章 书院来

刘伯温余光瞥见女冠袁婷洁出了白塔寺，径直走来，视而不见，只是看着眼前生，微笑道：“这不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吗？我猜辩论时你就孤伶伶一人坐着吧？”

        走近了的道姑出声道：“先生这次猜错了。请大家搜索（￥）看最全！更新最快的小说”

        刘伯温一脸恍然道：“是袁先生带着进去的？”

        道姑袁婷洁笑着点了点头，解释道：“张公子满腹经纶，尤其精于王霸之辩，独具匠心，曾托我给袁磊阐述军政利害，简称《呈六事疏》，被大将军评点为不拘一格，殊为不易。”

        刘伯温略微惊讶地哦了一声，午饭时与师兄王禹帧闲谈聊起了袁婷洁的家世，姑幕袁氏以龙骧将军袁磊为家族砥柱，这位清谈军政两不误的大将军出身豪阀高门，主持江南道三州军务，颇有小藩王的架势，做了许多大刀阔斧的改革，整饬吏治，毁誉参半，院夫子对此人评价不低，既然能被公认眼高于顶的夫子说成不错，自然是相当厉害的角色了，至于那份在泱州泥牛入海的六事疏，说出来可能连袁婷洁都不信，夫子房就有一份，亲自圈画了许多，对于如何巩固边防以及解决财用大匮，更是有过拍案叫绝的举动，这是刘伯温亲眼所见，其份量毋庸置疑。

        来湖亭郡的途中，他曾专门让禄球儿弄来一份，只是没料到出自眼前穷生的手笔，只是不知这位张公子与袁婷洁怎么就有了关联，豪门女子与寒士的瓜葛，只是才子佳人小说里的美好桥段，尤其在门第之见深重的江南道，更是不现实，这恐怕也是高明明《扁担颂》在江南道市井中格外抢手的根源。

        刘伯温刚想客套寒暄，发现洪信竟也出现，袁婷洁立即沉了脸，视而不见，洪信轻轻苦笑，穷生见到这位张氏琳琅七玉之一，也没有卑躬屈膝，似乎并不陌生，主动作揖，只是执侄辈礼自居，这等傲气，落在士子眼中还不得气得怒发冲冠，洪信是何等人物，你这无名小卒又是哪门子角色？竟敢不退不避，就不怕污了少林行走的眼睛？而洪信似乎对生也十分青眼相加，并不空洞地由衷勉励了几句，这才转头看向袁婷洁，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与你说几句。”

        袁婷洁冷笑道：“洪禅师多日不出禅门，为何今天破例了？”

        刘伯温和穷生都自动转头，很有默契地打定主意不去看不去听。

        刘伯温问道：“既然得了允许，不进去听辩论？我呢，草包一个，想沾沾光，跟你坐一起好了。”

        生反问道：“与我同席而坐，公子就不怕被士子名流笑话？”

        刘伯温笑容古怪，没有回答，心满意足，笑望向穷生，后者叹了口气，点点头，将吃完的西瓜放下，拿起地上曝晒的《四经章句集注》，小心翼翼放入袖中。三人走出古松阴凉树荫，走向白塔寺，刘伯温居中，靖安王妃在左，穷生在右，先后又有区别。三人才走，刘伯温便看到一个徘徊在墙根下的一个小女孩小跑到泉水边，先前因为他在，这个面黄肌瘦小乞儿模样的孩子不敢上前乘凉，就躲在墙角，三人离开后，终于壮起胆子，她到了树下泉边，先将两半西瓜抬起，搁在泉畔石头上，但无意间与转头的刘伯温对视后，衣衫褴褛的小女孩脸色唰一下雪白，赶忙将西瓜放回原地，见这位富贵气派的公子哥并未恼怒，这才怯生生蹲在树下，生生怕这位与洪信和袁婷洁都熟悉的世族“士子”心有不快，轻轻说道：“这孩子是可怜人，乞讨为生，与一个瘫痪的爷爷相依为命，若不是她，老人早就熬不过上个冬天了，我教了她一些字，乞讨时能讨些巧，唉，肯定是她爷爷又犯病了，否则她不会来白塔寺捡铜钱，她每次捡得都不敢多，只是几枚铜板，能买半笼馒头罢了，却是她与爷爷好几天的饭食了，至于那西瓜……”

        刘伯温面无表情道：“西瓜皮切片以后可当菜炒。”

        穷生愕然后点头道：“是的。”

        白塔寺王霸之辩，招来许多江南道士子，有资格参与盛况的早已入寺入座，还有身世与名声都不够格的许多寻常士子，则凑个热闹，只能在寺外逛荡晃悠，卧龙松下是一块风水宝地，原先被刘伯温霸占。任谁也不敢过来抢位置。

        这世道，大户富贵人家出行，一般是看人看马，至于清流名士，则是看他们身边的佳人美眷，以高门出身的女冠道姑为第一等，像袁婷洁之流，更是可遇不可求，接下来才色俱佳的名妓并列为第一等，自家府上的年轻美婢又次之，数量越多越显身份，江南道上的玄谈大家，如伯柃袁氏的袁疆燕，曾有出行带近百位童子童女的浩荡壮举。好不容易等到刘伯温腾出位置，几对衣裳华贵的公子千金立即上去乘凉，那卷起裤管去泉池里弯腰捡钱的小乞丐无疑成了碍眼的东西，一位三角眼公子哥嗤笑着伸脚将西瓜踹入泉中，溅起水花无数，吓得浑身湿透的小乞儿瑟瑟发抖，再不敢捡铜板，想要躲闪，在水中走急了，一不小心就扑倒在泉中，惹来一阵哄然大笑，一个浓妆艳抹的士族女子幸灾乐祸笑过以后，尖声刻薄骂道：“小贱种，谁让你来这捡许愿钱的，不怕被寺里和尚打死吗？！”

        泉池被这些乘凉的膏粱子弟围住，小乞儿无处可躲，只能站在泉水中，红着眼睛低头说道：“寺里说只要每次捡几颗铜钱，就不打紧。”

        那女子嚷道：“还敢顶嘴？”

        她恼怒之下，反正没有外人在，懒得装名门淑女，捡起地上石子就狠狠砸了过去，小乞丐本能躲了一下，女子没砸中，本来不得入寺就有些火气，如此一来更加恼火，捡起一颗鸡蛋大小的石子，阴沉笑道：“还敢躲，再躲就打断你的腿！”

        她使劲丢掷过去，砸在小乞丐胸口，怦然作响，身边男女都拍手叫好，夸赞好准头。小女孩竹竿一般的瘦弱身躯哪里吃得消这般折腾，摇晃了一下，脸色痛苦，但仍然不敢躲避，站在水中带着哭腔说道：“我再也不敢捡了，再也不敢了！”

        年轻女子冷笑着再捡起几颗石子，还分发给身边狐朋狗友，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准备一起玩类似竹箭投壶的游戏，江南道雅士素来有雅歌投壶的助兴习俗，许多名士都擅长屏风盲投与背坐反投，龙骧将军袁磊甚至能在一壶中插满百余竹箭，最后呈现出一幅攒簇如箭林箭山的画面，这投壶算是君子六艺中“射”的演化，在江南道上十分风靡，只不过今天竹箭换成了石子，陶壶变作了小乞丐，在公子千金看来也有异曲同工之妙，拿到石子的都跃跃欲试，在那里瞄准，看样子，是不在乎那小乞丐的身板是否撑得住几下丢掷的，对江南道士子来说，砸死一个行乞的小贱种，算得了什么事。

        本已一只脚踏入白塔寺门槛的穷生告罪一声，返身跑去，怒道：“住手！”

        一吼之下，纨绔千金们愣了愣，但也只是一愣，随后相视大笑，不再理睬，两个性急的公子哥反而加重了力道朝水中小乞丐丢去石子，一个砸中胸口，一个砸中手臂，小乞丐咬着嘴唇不敢出声，只是蹲在及膝的冰凉泉水中，蜷缩起来。在哪里不是人心比水冷？可痛苦到了极点的小乞丐仍是挤出苍白笑脸，对挺身而出的穷生说道：“张哥哥，没事的，砸几下，不痛。”

        不痛。

        能不痛吗？

        面对洪信袁婷洁这般泱州最拔尖世子人物仍能不卑不亢的穷生跳入水中，再顾不得是否会湿了袖中典籍，护在小乞儿身前，面容悲恸，望着这群靠着家族一生衣食无忧的士族男女，哀莫大于心死，

        连质问都不去质问。

        那始作俑者的骄横女子一脸不屑，居高临下说道：“你又是哪里来的寒门猪狗？”

        这时候，士族子弟身后传来一个醇厚嗓音，“小可从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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