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巫师（上）
喀狄娅跟着普莱恩，在卫兵的护卫下朝着圆厅走去，身后跟着她的侍女与内堡的老女仆，老女仆神情严肃，满是皱纹的脸仿佛石雕一样冷硬，而侍女的脸色苍白，她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对喀狄娅很好，是少有的能容忍喀狄娅的怪脾气而留下来服侍她的人。但此刻她就要去面对金瀑城公爵了。
喀狄娅低着头，看着前方普莱恩沾着灰的旧皮靴，她的脸色也相当难看，黑眼圈让她显得憔悴了许多。
“请原谅，我的小姐，”走在前方的普莱恩说道，“帕夫列此刻正寸步不离的保护着公爵大人，所以只能由我来接你。”他不喜欢喀狄娅，而喀狄娅也不喜欢他，两人对此都心知肚明。
普莱恩已经四十多岁了，只比乌道夫公爵小几岁，但看上去却比公爵要老许多。他们关系并不融洽，但普莱恩算得上尽忠职守，而乌道夫公爵则不希望别人说他虚荣不公，所以普莱恩最终坐上了内堡总管的位置。喀狄娅听内堡的老仆人说，普莱恩曾经是乌道夫公爵的哥哥的随从，是一位富商的儿子，曾经有过一个妻子，但却因早产而去世了，从那以后他便独身一人，常常光顾金瀑城内的一些“小角落”，对于这些“小角落”大家都心照不宣，不过喀狄娅也因此而有些害怕这个老男人。
他生活邋遢，仆人们说他曾经是一个让城内女孩追捧的翩翩公子，但在妻子死后他便自甘堕落了，好在他对于工作还没有松懈，不然乌道夫公爵早就将他赶出了内堡。仆人们还说他在城内有好几个私生子，不过他怕乌道夫大人知道了，便将他们送去了林勒镇、爱德镇、甚至是哨兵镇与黑寡妇堡。
他便是这样一个男人。
“我的好小姐，我一定得告诉你，公爵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非常震怒。”说着他回过了头，喀狄娅看见他看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身后的侍女，而侍女也因为他的眼神而颤抖了起来。
“这不是她的错。”喀狄娅有些气愤的说道，但她的声音听起来沙哑且冷漠，她太累了，彻夜的噩梦折磨着她。
“公爵自会判断，小姐。”普莱恩说着又回过了头去，喀狄娅听见了身后的侍女传来了啜泣的声音。
喀狄娅没法安慰她，因为她自己也在忍着不要颤抖、啜泣、甚至失声痛哭。
当他们来到圆厅前的时候，门口正站着卫士，他们看见普莱尔过来的时候只是微微点头，喊道“总管大人”，当喀狄娅过来的时候他们则低下头轻声说道“我的小姐”。喀狄娅意识到他们不敢看她，因为害怕流露出怜悯的神色。这让喀狄娅的心微微作痛，她想冲他们大吼，但是却又害怕自己最后只能发出哭喊声而害普林家族蒙羞。
圆厅的门大开着，里面仍旧保持着昨晚宴会时的场景，当喀狄娅走进大厅时，里面的所有人都停止了说话。喀狄娅看见被吃了一半的柠檬蛋糕落在了地上，酒杯被打翻在地，桌布上染上了酒渍，盛浆果布丁的大银碗也被撞倒，里面鲜红的补丁洒落了出来，在那里放了一夜之后变得稀散，就像是被切碎的内脏。喀狄娅看着这些昨夜让她食指大动的食物，此刻只觉得恶心。
大厅里站着不少人，福杰大人与巴东老爷都在，身披戎装的姆道夫与全副武装的帕夫列站在公爵宝座的下方，当帕夫列看见普莱恩走近时对他微微点头，接着普莱恩让开，喀狄娅走上前去，帕夫列立刻单膝跪地轻吻了她的手。喀狄娅忍着浑身的鸡皮疙瘩，微微颤抖着等帕夫列行完礼，帕夫列也发现了她的异状，喀狄娅从他的眼里看见了悲伤。
“我的小姐。”帕夫列行完礼之后便站到了里边去，而其他人的目光始终盯着她，这让她觉得难以忍受：福杰大人虽然表现得和蔼可亲，但喀狄娅能发现他的圆眼睛里带着怀疑；巴东老爷则神色严肃，看向喀狄娅时毫不掩饰脸上的愤慨；姆道夫则皱着眉头，露出忧郁的神色，当他看见喀狄娅望向他时便又立刻露出了平常的笑容。
喀狄娅抬起头看见坐在宝座上的公爵，他神情疲倦，也带着黑眼圈与眼袋，但他黑蓝色的眼睛中却带着喀狄娅从未见过的风暴般的怒意与悲伤。“我的孩子。”喀狄娅听见他颤抖的声音，“我的孩子。”接着他伸出了手。
喀狄娅咬着嘴唇走了上去，颤抖着握住了他的手，喀狄娅感觉到他的手很暖和。
“你的手很冷，”公爵出奇的温柔的说道，“你有哪儿不舒服吗，我的孩子？”
“不，父亲。”喀狄娅的声音让人心碎，她不敢多说一个字，害怕泪水随着声音一起淌出。
“公爵大人，”这时老女仆开口了，所有人都看向了她，“请原谅我的逾越与无礼，但请您容我我说一句。”她是内堡中资历最老的仆人之一，从公爵大人还未出生时便已经在内堡内服侍普林家族了。
“当然。”公爵微微点头，然后从喀狄娅的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朝她微微点头示意，于是喀狄娅走到了一边姆道夫的身旁，她的哥哥一直看着她，眉头紧皱。“我允许你，说吧。”公爵大人的声音不大，但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已经为小姐检查过了，她依旧是清白之身，大人。”老仆人的话让得大厅中的不少人脸色都稍微舒缓了一些。
“你肯定？”福杰大人忽然问道。
“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福杰大人？”姆道夫忽然提高了音量，喀狄娅有些感到惊讶，她从未见过自己的哥哥如此严厉且强硬，“您以为金瀑城公爵会让一个年迈的老仆人来欺骗他的封臣吗？！”
“恕我失礼，大人，”福杰大人朝着金瀑城公爵的宝座方向鞠了鞠躬，连看都没看姆道夫一眼，“但这实在让人有些匪夷所思，我想大家都和我一样困惑。”
“那个刺客既然不是为了小姐的处子之身，那么他为何要潜入小姐的房间又悄然离去？”
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
第一个开口的是巴东老爷，“他是为了羞辱我们，”他的声音冷漠且威严，“这种狂徒，就算将金瀑城掘地三尺也要将他揪出来！”
“我与您意见一致，”福杰大人点头肯定道，“但我只是无法理解他这样的‘羞辱方式’。”
“你到底想说什么？”金瀑城公爵问道，他的声音平静却蕴含着力量。
“大人，我想知道那个刺客对小姐做了什么。”福杰大人恭谨的说道，“他潜入小姐的房间一定是有某种目的，如果这个目的不是小姐的‘处子之身’，那么是为了什么呢？我对此感到困惑，但却觉得这是不得不追究的事情。”
喀狄娅听见他们如此讨论自己的事，只觉得又羞又恼，但她却没有力气与心情去将自己的想法表露出来，只能不安的站在原地，而其他人则都好像当她不存在一样。
“那么你的高见是什么呢？”公爵大人又问道，这一次他是耐着性子提问的，所有人都看得出福杰大人明显的愣了愣，如果他这次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便很有可能要面临公爵的怒火了。
福杰大人沉默了几秒，然后才开口道：“是巫术，大人。”
顿时圆厅内爆发了一阵嘈杂声，卫士们开始低声交谈了起来，巴东老爷低声骂道“荒唐”，老女仆则闭上了眼睛开始祈祷了起来，帕夫列神色严肃的瞪着福杰大人，公爵的眉头皱了起来。
“您有什么依据吗，福杰大人？”姆道夫扶着腰间那把剑柄的圆球上雕刻着翻滚瀑布的细剑、上前走了一步后问道。
“需要什么依据吗？”福杰大人看向了姆道夫，态度明显与对待公爵时不同了，“山谷中爬出了怪物，城里也传闻有怪物在游荡，还有就是昨晚上的那场风！诸神在上，整个大厅内的蜡烛一下子全部都熄灭了，这不是巫术是什么？”
“大人，”普莱恩这时也上前一步说道，“大厅内所有的牛油蜡烛与油灯都在一瞬间熄灭了，事后仆人们也确定那些蜡烛还能点燃，显然不是事先加入了什么东西而导致火焰定时熄灭的小手段。”
“你说话可真像是个学者。”巴东老爷看着普莱恩评价道。
“在下儿时的理想之一便是成为学者。”普莱恩微微低头回应道。
“您的意思是，”姆道夫继续望着福杰大人问道，“那个刺客潜入了喀狄娅的房间然后对她施下了什么巫术？”
“很有可能，”福杰大人直言不讳的说道，“不然我实在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可能，那个刺客可以在一瞬间熄灭所有的火光，还能在卫兵的眼皮底下潜入到小姐的房间之中，”说着福杰大人看向了帕夫列，卫队长的脸色顿时就变得难看了起来，“这不得不说是不可思议。”
“喀狄娅，”公爵大人开口了，其他人都立刻闭上了嘴，他看向了自己的女儿，喀狄娅微微发抖，“你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喀狄娅摇了摇头，露出了痛苦的神色：“不，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说着她伸手扶住了额头，姆道夫立刻来到了她的身边关切的看着她。
接着公爵大人终于看向了那个站在老女仆身后、脸色苍白、脸上带着泪痕的侍女，她也因为公爵大人的视线而连忙低下头去，身体微微发起抖来了，公爵皱了皱眉头，然后命令道：“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是、是！”侍女低下头，声音都在发抖，“昨、昨夜，公爵大人命令我把小姐带回房间，然后我便照做了。可是、可是抵达房间后……”侍女说着紧张的抬起头看向了喀狄娅，她的目光却被姆道夫发现了。
“照说便是。”姆道夫轻声对她说道。
“是的，少爷。”侍女又低下了头去，“抵达房间后，喀狄娅小姐放心不下公爵大人的安危，于是便命令我去替她打探一下，于是我便离开了小姐房间的门前……”
越说侍女的声音越小，她的身体也颤抖了起来。
“大声点！”帕夫列厉声喝道。
“是！”侍女立刻提高了音量，但同时也啜泣了起来，泪水顺着她的脸又淌了下来，“当我得知公爵大人安全的消息回到小姐的房门前后，我发现无论我怎么呼唤小姐都没有回应我，所以我便进到了她的房间，结果我便看见了……看见了……”
“看见了什么？！”巴东老爷大声问道，身为领主的他同时也是一位船长，其嗓音要比帕夫列还要威严响亮。
“看见了那个刺客！”侍女几乎是哭喊着说出来的，“因为……因为我在圆厅里的时候看见了他的脸，所以……所以肯定没有认错！我说得都是实情！请饶恕我，公爵大人！我……我……呜呜呜……”
“然后呢？”公爵大人只是冷冷的问道。
“然后……然后？”侍女似乎已经快边临崩溃了，但她还是努力的开始回忆了起来，“然后他从小姐的窗户跳了下去……”
“胡说！”帕夫列立刻向前走了一步，铁靴的声音让侍女吓得向后退了一步差点跌坐在地，“小姐房间的窗户外面装上了铁栏，我们也检查过了，铁栏完好无损，而你却说那个刺客从窗户跳了出去？！”
“我、我说得句句属实啊，大人！”侍女惊恐地跪倒在地，“那个刺客……那个刺客他就像是化作了烟雾一样，大人！接着他就消失在了窗户外面！”
她的话再次引起了在场所有人的惊呼。
“巫术！是巫术！”福杰大人高呼，而之前骂道“荒唐”的巴东老爷此刻也阴沉着脸没有说话。
嘈杂声淹没了圆厅。
“够了！”金瀑城公爵的声音让得其他所有的声音都停了下来，他脸上终于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所有人都看向了他，“没有什么巫术。”公爵大人宣布道。
“可是大人……！”福杰大人露出了紧张的神情。
“我说够了！”乌道夫大人看向了福杰大人，他不容置疑的说道，“不要再谈论什么巫术了！”
其他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而公爵大人又看向了那个侍女，他的眼神冰冷而无情，“是你，”他伸出了一根手指，“也许是你将那个刺客带到喀狄娅的房间，然后再放他离开的。”
“不！大人！”侍女的哭喊声响彻了圆厅，“不，大人！不是这样的！”
“吊死她，这件事到此为止。”公爵大人命令道。
“不！求求您了！大人！”侍女跪在地上哭喊道，而卫兵们却朝她走去。
“不！求您了，别这样！大人！求您了！”
“别靠近我！不！求求您了，我不想死！求求您！”
“小姐！喀狄娅小姐！救救我！喀狄娅小姐！不！呜呜呜……诸神啊！”
“不！！！”
卫兵们抓住了侍女，她也挣扎了起来，但是无论如何她的力气也比不过卫兵的。
“不！小姐！救救我！求您……！！！”
“让她闭嘴。”公爵大人闭上了眼，伸手揉起了眉头。
“小姐！求您……呜！！”
一个卫兵抬起了穿戴着铁甲的拳头朝着侍女的脸上打去，侍女伴随着一声哀嚎后便没有再说话，只是嚎啕大哭了起来，鲜血从她的鼻子与嘴中流出，滴落在了圆厅的石地板上。在场的其他人都移开了目光，只要姆道夫与帕夫列注视着卫兵将女人拖走。
忽然姆道夫听见了身旁的妹妹在低声说着什么，“喀狄娅？”他微微弯腰去看了看她的脸，“怎么了，我的小妹？”
“不……”喀狄娅低声说道。
“什么？”
“不对……”喀狄娅微微摇头，像是要睡着了一样身体微微摇晃，姆道夫立马扶住了她，却立刻被她挣脱了开来，“不！不对！”她忽然高声喊道，所有人都看向了她。
“不！这样不对！”她看向了自己的父亲，“请不要杀了她，父亲。”
两个卫兵在听见喀狄娅的话之后停下了脚步，有些茫然的看向了坐在宝座上的公爵。
“喀狄娅。”公爵大人没有看向自己的女儿，而是疲倦的呼唤她的名字。
“不，父亲，这样不对，”喀狄娅向他说道，她现在非常虚弱，就好像她甚至不能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但她却还是语气坚定的对自己的父亲说道，“不能这样对待她……不能这样对待……无辜的人。”
许久，乌道夫公爵都没有说话，大厅里只有侍女悲伤的哭泣声，但到最后，公爵大人长长的叹了口气，“算了。”他疲倦的命令道，“将她关进地牢去。”
“是！”
两名卫兵得到命令后继续拖着侍女离开了房间，而得知了自己不用死的侍女则感激的大声喊了起来：“感谢您！我的小姐！感谢您！愿诸神保佑您！”
随着侍女被拖离了圆厅，大厅内的其他人都因为从侍女绝望的哭喊声中解脱出来而舒了口气。
“先到此为止吧。”公爵大人宣布道，虽然福杰大人与巴东老爷都想在说些什么，但他们在对视一眼之后还是恭谨的朝着公爵大人行了礼。
“是，大人。”接着他们便在卫兵的护送下离开了圆厅，老女仆跟在他们的后面也一起离开了。最后圆厅中只剩下了普莱恩、帕夫列、公爵大人与他的儿子、女儿。
“帕夫列。”公爵轻声呼唤道。
“是，我的大人。”帕夫列单膝跪地。
“这件事便全权交给你去处理了，还有别让这件事声张出去。”
“是，大人。”
接着他看向了自己的儿子与女儿，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只叹了口气：“姆道夫，把她带回房间去休息吧。”
“是，父亲。”姆道夫低下头，但却没有马上动起来，“在此之前，父亲。”
“说吧。”乌道夫公爵闭上了眼睛。
“关于福杰大人说的……”姆道夫有些犹豫的说道。
果不其然公爵皱起了眉头，然后看向了自己的儿子：“你也相信那些鬼话？”
“不，父亲，”姆道夫低下头回答道，“但如果存在这种可能性，我便会去考虑。”
公爵沉默了一下，最后却点了点头：“那么你想怎么办？”
“对付鼠灾，自然要去寻找捕鼠人。”姆道夫回答道，“对付巫术，自然要去寻找巫师。”
“可哪儿有巫师呢？”普莱恩疑惑的问道。
“有的，普莱恩先生，我们不都见识过了吗？”姆道夫看向了总管，露出了一抹笑容，“那个佣兵团不就是有一个巫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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