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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第十节


  水车滚滚黄昏后

  我真想念春天虽然年年有春天,而现在还只是秋天。难道就因为春秋不分家才让我无如此思念?可中间还隔着冬天呢,这又意味着什么呢?我大概这段时间想那该死的哈呼噜想太多了,想得把一切都想成了不怀好意的念头或者眼神。看样子我是没得救了,想就想呗,谁让春天那么值得让人想呢。那雨那阳光那黄昏,总让人留恋,要不她每年轮回干嘛呢?

  那年春天,其实我不记得是哪一年的春天,开春以后没过多久,好像枝头还只是刚刚微露晶绿尖牙的时候,我就邀上铁蛋一起上杨心儿那边去踏青去。既然是星期天,我就得好好盘算盘算,如何才能让自己兴高采烈地玩上一整天。我盘算来盘算去,最好就是到郊外去踩踩清清露水下的绿芽儿,目前就只有杨心儿这里最好,所以我就来了还带着铁蛋。

  我只有跑到郊外奔入大自然宽广的怀抱,才能深刻体会到什么才是春天的美丽,才能真正呼吸到纯净清新的自然空气。城里除了那几棵病歪歪的老柳树之外,就是这永远不让它长大的樟树了,偶尔能见着一两枝月季红红地出墙而来(不知道是不是春天开的),平时是根本见不着什么春天的影子的。所以我只好跑出城来续续节气,带着QQ似的铁蛋。

  今天的天气真的很不错耶,可在铁蛋的脸上却变成了漂浮不定的阴天,而且乌云密布马上就会下大雨了。我知道他特别不喜欢什么户外运动,但为了能对得起我给他父母的承若,嘿嘿,还就得非带上他不可。我连哄带骗外加几分威胁,总算把这肉墩弄得离开了家门。只要出了家门,他不乐意就让他不乐意吧,再说,哪一次出门,他又真正乐意过呢?

  我们在到达杨心儿家之前,就已经绿芽尖尖般新奇地玩了一路了,铁蛋很有些气喘呼呼地慢慢跟在我后面。我蹦蹦跳跳跃入杨心儿家门时,杨心儿正在往箩筐里装油茶子去榨油坊呢。我一听说要去风车水磨坊,忙不迭地抢着要去帮忙。杨心儿已经装满了一只用来挑米的箩筐,给我找来一只背篓之后,就去装另一只挑米用的箩筐。

  油茶籽用一尺来宽的竹篾垫子墩围在仓房里,经过几个月的仓储已大大降低了燥热和水汽,这个时节去榨油有助于提高油的品质和产量。我们一点点收卷起竹垫子,然后用扒斗就可以很方便把茶籽装入箩筐里。等铁蛋吸吸呼呼赶到时,我们都快要装满箩筐背篓了。我让杨心儿也给他找来一只背篓,让他也自己去装一装看行不行。

  背篓这玩意儿是用小竹子破的篾片,先织成个一尺左右的四边形,再围着这个四边形边缘绕织出一个椭圆形。然后在椭圆形的两条对称边上预留两个洞后收边,最后用麻绳或者尼龙绳来回这么一穿,整成个书包带子差不多的长度就成了。当然,如果在挎背篓的绳子上缠上点布条什么的,就可以大大减少绳子对肩膀的伤害。

  我和杨心儿帮铁蛋装满背篓之后,就一切准备就绪可以出发了。杨心儿挑着米箩筐走在前面先出仓门而去,我和铁蛋背着背篓紧跟其后一齐向水磨坊方向进发。杨心儿跳着米萝担子微笑着在院门口停下来,回头看了我和铁蛋一眼之后再继续往前走。我们背着背篓一瘸一拐很吃力的在后面跟着,出院门没几分钟我们就被远远甩在后面。

  我觉得非常奇怪一定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不过总不至于是哈呼噜在这里捣鬼吧?要不然这背篓的背带怎么会把肩膀勒得这么疼呢?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背篓还怎么用呀,就算杨心儿家人背习惯了这东东可也不至于这么勒生人吧?这对肩膀的伤害也太大了一些,我把背篓放下换另一个肩膀试试,感觉好多了。可没过几分钟又不行了,我只好换回。

  只是这么一换就要不停地左右肩转换才能走上一段路,这怎么行呢,里面一定有鬼!走过一段路之后我就感觉出左右背背篓有一点细微的差别,习惯用右手的人用右肩背会舒服一点背的时间也长一点,可就是赶不上杨心儿呀!我第一次玩这玩意儿,不会处理这种事,而且处理起来相当费事,但我可以肯定,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我回头看了看铁蛋,他那样子就更是笨得可以卖了。他用双手死死拽着肩膀上的绳子,好像一定要把手垫到肩膀上去似的。这样不是更加大了绳子上的力道,让肩膀上的压力和疼痛感剧增吗?所以嘛,他在我喘了好一阵子气之后,才面红耳赤地赶到我这个位子上,还瘫成了一团烂泥,我却又可以轻松地出发了。如果他不改变方式方法,还要和我拉大距离的。

  杨心儿此刻横坐在架在两只箩筐缘口上的扁担中间,远远看着我们狼狈的样子笑得眼泪马上就要掉下来。这可把我气坏了但问题出在哪里呢?我想到杨心儿坐着的扁担,终于明白了。我举目四处张望,找到了一个菜园子,篱笆是用毛竹尾子扎成的。我想,嘿嘿,这会儿就算是哈呼噜真在这捣鬼,我也一定用这竹尾子把他胡噜得魂飞魄散!

  我跑过去抽了一条大一点的回来,杨心儿远远地“喂”了一声想要阻止也已经太晚。他挑起箩筐飞也似的一下就跑远了,把我和铁蛋撇在哪儿不管不顾地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可没时间去想她为什么会这样做,而是赶紧把竹尾上的枝杈拉扯干净,然后串着两个背篓带子,就可以把两个背篓挑起来,竟也能像杨心儿似地走得象飞毛腿一般快。

  我和铁蛋轮流着挑,没用多长时间就在一个大拐弯的地方,赶上了杨心儿。她仍然是横坐在箩筐之间的扁担上等我们,我上气不接下气地问,“干嘛像见了鬼似地一下就躲没影啦?”“菜园子那家人很麻烦的,我避开是不想惹麻烦。”“不至于吧,就为一条竹尾子,能招来麻烦?”“嘿,你以为呢?”“唉,都已经这样了,麻烦就麻烦吧,我可不怕。”

  “我知道你不怕,可我怕呀!”“那行,不说了,赶紧走吧!”我们继续往油茶林深处延伸过去,大约半个多小时之后,我和铁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那两只该死的背篓,弄到了目的地。我望着搁在水车坊大门口看起来有点萎靡的背篓嘿嘿一笑,没想到吧,你个死大背篓,跑不掉了吧!水车吱吱呀呀的声音,此刻才获准进入耳鼓,听起来很动心。

  我把背篓挑进仓库就全交给杨心儿去处理,自己则站在榨油坊前那个晒谷场上,远远地就被油坊里的各种香喷喷的声音所吸引,简直就是一曲可以吃的交响乐序曲!我还没完全来得及回味,摄人心魄得有点沉闷仍不乏悠扬的巨大得震天撼地的节奏感滚滚而来,再加上旱雷爆裂的金属星球撞击的“轰隆”“轰隆”之声,一下接着一下颠覆着我所有的感官!

  可就在我们(此时铁蛋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也加入进来)所有的感官,好像马上就要被那十万大山重重压垮的时候,却又好似被张果老的毛驴拉着“吱呀”“吱呀”地,一丝一丝地把这种感受吊挂着拉起来悬在半空中,最后还附和着低沉悠扬起,黄河纤夫们牵船逆流而上的号子,随着撞击的节奏一声一声地“哎哟””哎哟“着。

  我们强忍着荡人心魄的冲击声,好奇地走入一个展厅似的大房子里一探究竟,可是没想到一走进来,那种让人有点难以忍受的强烈冲击的感觉居然好多了。大厅的旁边有一个类似厢房的小屋子,可以直通我们存放茶籽的地方,正见杨心儿还在那与一个中年男子攀谈交涉着什么。因为声音太噪杂说话不太好使,根本就听不到他们说话的任何声音。

  如果想正常地交流,大概就得象《大红灯笼高高挂》里的人物那样拼命地吼叫了: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哇,往前走!我和铁蛋且不去管杨心儿,却象两头拉磨的小毛驴似地围着一个巨大的磨盘,兴奋地拉着磨转了好几圈,感觉就好像真的是我们在拉着磨盘转圈呢。看着这一切,我知道这就是《天工开物》里水碾子的翻版。

  书就是大奸臣严嵩家乡那个教谕编撰的,书的原始中文刻本却收藏于日本,我切!我暂且不去管这些是不是与哈呼噜有没有什么关联先放过一边,我想先去看看书里描绘的水车样子。我和铁蛋通过一个小门,来到有两层楼房那么高的水车旁,仰看水车边弧上用木板一格一格镶成的水斗扬起的漫天水雾,就像立在美猴王孙猴子的花果山水帘洞前一般好不惬意畅快!

  不断甩动的水柱浪花就像摩天轮带着我的想象,来到了黄果树瀑布惊天动地的氛围之中,漫天的水雾里响着憾天漫地交响乐章的透明音符,让人陶醉于飘飘渺渺沉沉浮浮湿湿漉漉清凉迷幻的感觉之中。我实在是无法用言辞来描绘那一刹那间的感受,我几乎就要闭上眼睛掉入梦乡时,杨心儿突然闯了进来,害得我给了她好半天的苦瓜脸。

  我们好似走过水帘洞前的那个水帘子,顺着水渠没走多远就看见溪河了。不是很大的水流被钢筋混泥土筑成的堤坝拦着,蓄成水势沿着大落差的水渠奔流而去,推着水车一格一格地往前推进。望着这股平波无奇的水流被蓄成了无法阻挡的水势,不由得不佩服我们先人的智慧。只不过有点遗憾,这种滚滚向前的势头,同样因为人类的智慧,而被局限在了一个中心轴下,停止了前进的步伐。就像一头老黄牛拉着沉重的犁,踏着青石板围绕一个中心点,旋转了千百年还要继续旋转下去。

  这种沉闷的感觉真要命,我实在有点受不了这个。我们转回到榨油坊大厅,杨心儿家的油茶籽正在烘培,在这我们发现了另一件很有兴趣的事。碎料大厅连轴过来的另一条顺时针方向旋转的轴,靠水车方向的这一边,并排带动几个马头马嘴似的玩意儿,正轮番地“砰”“砰”地砸向几个地坑之中。坑中放着少量的茶籽,应对着茶籽不是很多的客户。

  这包有铁皮的木桩真有点像《少林寺》里练功的和尚,一下连着一下踏在同一个地方,长年累月踏出这么个坑似的。这连轴的另一边也就是远离水车方向的另一间房中,却立着一个巨大的像风车一样的东西,风车的肚子里塞着很多很多紧箍咒似的东西。紧箍咒里先垫一些稻草裹上碾碎的油茶仔末,再用脚踩压成饼状包些稻草塞入风车的肚子里。

  最后在油饼与风车肚子之间缝隙里楔入木楔,把油一点一点挤压出来。楔入的木楔楔到楔不动的时候,就要用风车前面吊着的长长的撞击锤了。锤头和木屑顶端都抱有铁板,震耳欲聋的金属撞击声就是此物的杰作。这种一下接着另一下沉闷缓慢的撞击是由一个或几个人共同完成的,油不榨得干干尽尽这种撞击是不会停下来的。

  榨得实在是没有油了才会退出木楔取下紧箍咒,剩下的茶枯饼可以做柴烧可以做肥皂洗衣服,可以做药鱼的农药也可以用来做炸药,还能用新科技再产出油来。榨出来的油被风车肚子底下一个长方形的漏斗接下续入油壶,整个榨油过程就算完成了。这种深沉悠远的记忆只有在偏远山区才能被复原回想起来,可没想到远州的郊区就能时时慰藉慰藉这种太久远了的思念,恰如这黄昏。油光滑亮的黄昏正点着无数的油灯,照亮我们喜气洋洋的归程。

  杨心儿挑着油,我和铁蛋背着茶枯,仿佛踏着一条金色的往事大道往回赶。颤颤抖抖的油面发出一闪一闪的油光,分明闪着赤膊上的汗花和脸庞上的泪光。我永远记得那从金光闪闪的光芒中蜿蜒出来的青石板路,又弯弯曲曲地延伸在我的心里压在我的灵魂深处,响动着老黄牛“踏”“踏”的脚步声,悠扬的哞叫声金灿灿地弥漫扩散开来。(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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