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不语歌
“东头有个哑巴，西边有个和尚。东西不分家啊，你来我往真亲密呀！”村庄的歌谣越唱越响越传越远。
渐渐传到了哑巴耳朵里。
哑巴生来就哑，出生时遭人嫌弃被丢在了这相桑之乡，靠着村里人的善良一路吃着百家饭长大。后来长大了，村里好心的人看她孤身一人，便托了东口的王媒婆给她说了户人家。可后来就在成婚前一天，她就被抛弃了。
抛弃她的人不知道从哪听说她原来是个哑巴，他不娶哑巴的。然后她就被人退了亲。一时间她成了村里的笑话。
“小哑巴。”那个小和尚又在喊她。可是她一点都不想理他。作为一个和尚，光是每天吃斋念佛她都觉得够忙的了，那小和尚竟然还有工夫来寻她！
她才不理，砍完了山下大婶要的柴火，她得赶紧下山去用它们换些银两才是。这眼看都是秋天了，没个把月冬天就要来了，她还要筹备些过冬的衣物和粮食呢！
将手中的柴火迅速捆扎完毕，她下山了，消失在了小和尚的眼里。
小和尚叫秋生，没有佛名。他师父说他还小，还是留着俗名吧，等以后他长大了，懂事了再给他取名。
他便不急，偶尔遇到来庙里拜佛的香客问他名字，他便将俗名告诉他们。
“秋生，怎么好好的孩子起了个这么凄凉的名字？”香客们替他惋惜，都说他不该叫这个名字。
秋天本就是个让人伤感的季节，虽有硕果万顷，但也有落叶千秋。
两相之下，悲伤味更浓。
他却丝毫不在意，只要有香客问起，他依然还是会告诉他们自己的名字。
后来小哑巴也来了，他记得那天是极好的天。
小哑巴梳着小姑娘家的发型，简单地别着一朵紫色的小花，估计是上山时在路边采的。这附近很多那种小花。
“嘿！”见有人上山，秋生赶紧喊住她。“这附近的花可不能采，招蛇。你头上那朵就是蛇最喜欢的那种花。”
他吓唬她，就是特别想看她惊慌失措的样子。
可是哑巴是谁？她自幼孤身一人，早就习惯了在山野之间游走。哪些花草叫什么名，有什么用处，她都了如指掌。招不招蛇的，她也最清楚。
偏过头看了眼小和尚，也不过就是个娃娃，这般调皮也属实正常。
于是小哑巴选择了不同他计较，默默地背着刚箍好的柴火就要下山。秋生见她不理，以为她是听见了不想理会，便从一旁跳出来，拦住了她的去路。
“我不是说了这附近的花不能采吗？”秋生质问起了小哑巴，“你怎么还采？”
并非是他无理取闹，而是师父告诉他说万物皆是生命，而出家人更是要有慈悲心肠，不可罔顾每一个。
所以在他看来，连花都是生命，而小哑巴摘了花，也就自然‘杀了生’。
可是他不知道，小哑巴不是出家人，世人也不都是他这样的人。
小哑巴见他挡在了自己前面，便想着从秋生侧边绕过去，可是秋生哪里肯放她？
于是，小哑巴从左边走，他就往左边挡；走右边，他又转向右边，甚至她想转身换道走，也被秋生给拦了下来。
“你想干什么？”她不会说话，只能用手比划着表达意思。
秋生没有学过手语，自然是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的，就见她在那里用手比划来比划去，但就是不说话。
秋生便急了：“你说话行不行，你是哑巴吗？比划这比划那的。”
没承想，这话戳痛了小哑巴，小哑巴一下就愣住了。随后也不管他是否会再次拦着她，就赶忙跑开了，连柴火都没有拿。
秋生见她离去，一句话都没有说，只当自己遇见了个奇怪的人，回去之后还跟寺院里的方丈，也就是他师父谈起小哑巴。
本以为师父会认可自己的行为，没想到却被师父罚跪在了佛堂。
“你好生跪着，没有我的许可不可起来。”师父这样对他说。秋生不悦，自己没有犯错，怎平白被罚？便没有听师父的话，自个跪了三个钟便起了。
然后就偷摸跑了出去，第一次下了山。
山下可真热闹啊！第一次见到除香客以外的其他人，秋生这样想着。
这些人同经常来寺庙里的香客不一样。香客们大多是素衣净面，可是这里的人们却大多颜妆粉面，尤其是来往的姑娘，都将自己修饰了一番。
说笑之间从自己身旁路过，还有香气袭来。淡淡的，秋生很喜欢。
于是便走上前去，拦住她们便问：“几位是用了什么物件，怎的香气这么迷人？”
那被秋生拦住的几个女子见是个和尚，便想逗一逗他。
“小和尚，出家人可碰不得这。不然那，佛祖是要怪罪的。”
秋生见她们提及佛祖会怪罪，便连忙说了几句‘阿弥陀佛’匆匆离去了。
“真是个憨和尚！”女子们在身后谈论着秋生，秋生只好继续加快步伐，离开这里。
往前又走了几十米，秋生就看到了熟悉的面孔。小哑巴？看到熟人，秋生刚郁闷的心情突然之间好多了，便不自主地加快了步伐。
眼看就快要到小哑巴身边了，没承想他被人拦下了。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挺顺溜的一段话，亦是当下最时兴的‘打劫语’。
但是秋生可不吃这一套。
“阿弥陀佛。”秋生双手合十，对着面前的两个人这样说道。“小僧初到此地，身上半分银两也没有。二位施主要是不嫌弃，小僧可以赠二位经书一本。”说着便从衣服内兜里掏出来一本泛黄的书籍。
小哑巴此时正好经过，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一个光头的和尚背对着她，他面前站着两个身材魁梧的人。
小和尚在他们面前显得格外瘦小。看来是遇到麻烦了！碰巧此时有官兵走来，她便走到那些官兵面前，指了指小和尚的方向。官兵们便迅速上前，将那些混混们抓了起来。
等到所有人都走完了，秋生才看见她。
这不是之前的小哑巴吗？难道是她救了自己？秋生慢慢走向她，想像上次一样吓吓她。可是小哑巴见是他，根本就不想理他，径直扭头走了。
秋生自然是不会放过她，便一路跟着她也回了家。
等到小哑巴终于停下，秋生才发现，原来她真的是个哑巴。这一路她一句话不说，他还以为是自己上次惹得她烦了，所以不愿同自己说话，可是后来他才发现自己错了。
因为即便是其他人路过和她打招呼，她也是轻轻点头不答话。他还发现，小哑巴没有名字。有些顽皮的孩子路过时，也只是小哑巴小哑巴地喊着。就像他上次一样。
“你为什么？”停下后，秋生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知道他想问什么，她也只是用手指指自己的喉咙，然后摆摆手。
“你没有名字？”秋生又问。就连寺庙外的流浪猫都被他取了名字叫“阿锁”，怎么还有人没有名字呢？
他只想着谁都该有名字才对，却忘了眼前在他面前的女子，是从小被抛弃的人。
被命运抛弃的人，不被眷顾，无人怜爱。名字反倒是累赘！
小哑巴摇了摇头。
许是有的，可是时间太久，她渐渐忘了。或许，是她不配。
秋生看着她，他想给她取个名字，但是一时想不出什么好名字。便对小哑巴说：“以后我给你取个名字，你一定要记得。”
那天，太阳正好下山，余晖照在他们的脸上。小哑巴第一次觉得太阳这么温暖，甚至于后面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觉得落日是一天中最温暖的时候。
两人分别后，秋生就回到了寺庙，重新跪了起来。
不尊重他人，该罚！
师父教他的人生第一课，他学到了。
那天月圆风清，银白色月光照进寺庙里，也照在秋生的身上。月光清冷，他却未觉得有半分寒意。
自那天过后，小哑巴和秋生便开始熟络起来。小哑巴会在闲暇时来到寺庙，静静地同他们一起，听他们诵读佛经。秋生也会教她习字。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小哑巴就到了该出嫁的年纪了。
那天，小哑巴兴奋地跑到他面前。递给秋生一纸婚书：喜今日嘉礼初成，良缘遂缔。诗咏关雎，雅歌麟趾。瑞叶五世其昌，祥开二南之化。同心同德，宜室宜家。相敬如宾，永谐鱼水之欢。互助精诚，共盟鸳鸯之誓。此证！
婚书的红妖艳又刺眼！
“我要嫁人了！”小哑巴用手指比划着，他现在能看懂了。自那天发现她不会说话后，秋生特意拿了银子请了师傅教他。
“我终于不是一个人了，秋生，你有替我开心的吧？”小哑巴还在比划。
秋生很想说其实他一点都不开心，可是看着小哑巴的笑容，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只能看着她，一步步走到婚礼那天。
那天，她一袭红衣，芙蓉花绣落在两肩，被金线缠绕的衣裙格外华丽。
听说她要嫁的那户人家家世不错，也没有嫌弃小哑巴不会说话，虽然他心里总感觉不舒服。可是他明白她终有一天是要嫁人的。
于是，他目送她出嫁，在寺庙里为她诵了一夜的经文。只愿她无病无灾，长乐无极。
“那你是为何又来到这里的呢？”
相思馆内，方听钰看着眼前的这个僧人，现在的他已经长大。照他所说，他已是寺内的主持，又为何来到此地？
“我来这，是见一位故人。履行当年之约，”僧人转着手里的佛珠对着他说道。随后，从帘子后传出来一张字条，见罢过后，僧人便离去了。
等到僧人离去之后，苏景这才从幕后走了出来。
“你这次可是做了个亏本的买卖！”方听钰嘲笑她，苏景却不想多解释什么。
亏了就亏了，人生在世，哪有那么多稳赚不赔的买卖？
“相桑。”桑枝以南，相北而望。
“以后，这就是你的名字。”
年轻的僧人在一夜之后给了小哑巴这个名字，而他自己也将俗名舍弃，唤“无声”。
无声胜有声，不语惊觉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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