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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六十三章:藕花深处无归人


  “你说,咱俩斗了这么多年,到底为了什么……”

  “不知道。”重黎也掀开了酒盖,喝了一口。

  酒烈得呛喉,滚入胸腔,坠入腹中,火灼般地疼。

  “记得你刚被师尊带回来的那日,我一瞧见你,就觉得来者不善。”长潋低笑了声。

  “怎么不善了?”重黎狐疑地反问。

  “从面相看,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管起来定是相当麻烦。”

  他不紧不慢地说着,重黎啼笑皆非。

  “倒是被你说中了……”

  重黎看着他苦闷地皱着眉,终还是伸手拦下了那坛子。

  “你刚醒,别喝了。”

  长潋却箍着那坛子,打开了他的手。

  望着天上霜白的月亮良久,似是有些糊涂了,喃喃发问。

  “重黎,师尊呢?”

  重黎蓦然一僵,心头涌起一阵钝痛,这句话哽在他心口多日,不敢承认,如今却要亲口对他讲。

  “师尊她……不在了。”

  直到这一刻,他才不得不认清这个现实。

  “不在了……”长潋仿佛被这话刺得清醒了过来,苦笑着,“是啊,她不在了……”

  他有些摇晃地站起来,一步步朝前走,口中抑扬顿挫地吟着。

  “我将诗酒趁年华,一曲忘却少年愁,梦回酒醒极经年罢,曲终人散泪不休。笑谈欢歌终作古,疯人疯言惹人痴,夜半青丝夜半雨,晓看明月晚听风。茫茫碧落无穷尽,藕花深处无归人……”

  声音渐行渐远,夜风刺骨,这口烈酒终于将留在原地的人辣醒了般。

  重黎放下酒坛,终于起身走到了那扇门前。

  伸出的手在空中僵了片刻,似是下了狠心,往前一推。

  随着沉重而绵长的一声,门开了。

  空荡荡的宫殿里,几盏长明灯幽曳着,他走到冰棺旁,静静凝望着里头的人。

  可再有一日,便是头七。

  霓旌将伤口清理得十分仔细,两具尸体看起来其实与睡着无异。

  看得久了,愈发恍惚。

  似乎下一刻便能听到她斥责他又做错了什么。

  事实上他倒真希望如此。

  她骂他也好,怨他也罢,拿不染抽他都好过让他看着她静悄悄地躺在这。

  “师尊。”

  他扶着墙,疲倦地缓缓滑下,挨着寒气凛凛的棺椁,垂下了眸。

  恨了她这么多年,耗尽了年少的青稚,蜕成了这副模样,其实他有好多话想同她说,好多债等着她还。

  可如今,却不知到底希望她如何了。

  一声“师尊”,就让他失去了所有的气力般,沉重到压得他喘不上气。

  他想去牵她的手,就像当初她在九川牵起他的时候,可碰到冰棺边沿,刺骨的寒又令他陡然顿住。

  他怕了。

  她那么好,那么干净。

  他怕自己太脏,不配碰她。

  怕她嫌弃他现在的样子,不愿被他牵……

  悲痛排山倒海地涌上来,攫住了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到最后,只化作一句破碎的哽咽。

  “我好想回家……”

  无助的哀叹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清晰,随后沉入深海般的漆夜中,拖拽着他一并溺入深渊。

  那里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风声,草木声,呼吸声,都消失了。

  他总觉得这是濒死的征兆。

  短暂的茫然后,他释怀了。

  也好……

  他堕入地狱,就再不必招她烦。

  他待她那样坏,她大概早就恨死他了……

  如此想着,他便放任自己倒在了黑暗的泥淖里,不再挣扎。

  耳边却忽然传来熟悉的呼唤。

  “阿黎,阿黎……”

  渺远的声音同他前些日子在花树下听到的声音一样。

  是云渺渺,是陵光,是他的师尊的声音!

  一束天光照入深渊,落在他身上,明丽得刺眼。

  为渊中的困兽罩上慈悲的温暖。

  一如初见时,她掌心的温度。

  于是,他拼尽全力再次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逐去。

  眼前像是蒙上了灰影,看不清脚下的路,好几次都摔在了石阶下,又爬起,踉跄着往前跑。

  像是要将那些逝去的过往陈年都追回来。

  从云渺宫到长瀛阁,穿过落英纷纷的玲珑树林,一直追到了八隅崖。

  夜风微凉,却很温柔,吹散了眼前的灰蒙。

  如雪如冰的玄霜巨树矗立于天地间,灵兽陆陆续续地走上山坡,匍匐于树根下。

  眼前的一切更像是一场虚无的幻梦,他看到陵光的身影出现在树下。

  荼白的衣,寡淡无神的面容,静静地立于树下。

  他浑身一震,眸光颤抖着朝她走去。

  在离她还有五步的时候,陡然停住。

  伸出的手,也垂了下来。

  只道是苍天垂怜他这个恶贯满盈的魔头,竟还让他做一场美梦。

  可假的终归是假的,他不能上前。

  听说梦里的人都脆弱得很,他怕自己太唐突,把她碰碎了……

  于是,就这么相隔数步,遥遥望着。

  须臾之后,一旁居然响起了颍川的声音。

  “……重黎?”

  他一怔,侧目望去,却见一群人站在不远处,因玄霜树太过巨大,几乎遮天蔽日,人站在那倒显得渺小。

  他此时又混乱,一时没有留意到还有旁人。

  不止是颍川,还有莳萝,孟逢君,步清风,长琴,陆端华,连镜鸾和司幽也在。

  他眉头微蹙,露出疑惑之色。

  不明白自己梦里,怎么还有他们。

  就连做个梦,都不让他安生吗?

  莳萝匆匆跑来,扯了扯他的衣袂:“重三岁,你是跟着上神的地魂来到这的吗?”

  这话听得重黎一阵错愕。

  “……地魂?”

  “是啊。”莳萝指了指树下那道身影,“那不就是陵光上神的地魂吗?”

  重新再度望去,树下的人静默不语,垂着睫毛帘子,望着树根旁开的一朵小黄花。

  他猛掐了自己一把,痛得呲牙。

  不是梦……

  这不是梦!!

  他从恍惚中猝然清醒过来,眼底再度燃起了光亮,仓皇失措在原地踱步,最后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碰了碰她的指尖。

  是冰冷的。

  但很真实。

  没有如幻象那般散开。

  欣喜与困惑交织如旋涡,冲昏了头脑,他回过头看向司幽,目光一沉:“你不是说她已经——”

  最后两个字,如鲠在喉,他实在说不出。

  司幽神色阴鸷,没有做声。

  回答他的,是颍川。

  “事出突然,我才听莳萝说上神死前怀有魂胎,孩子虽没了,但魂胎这种东西,在成形之前,是与其母一心同体的,有驱邪挡灾的神力,何况还是上神的孩子。”

  “……什么意思?”重黎愈发听不明白。

  颍川笑了笑,摊开掌心,给他看一枚金羽。

  “血翎……!”重黎吃了一惊。

  “这便是当初陵光上神赠与三危山的那一枚血翎,兜兜转转,因果轮回,救人,也是救己。”颍川娓娓相告。

  “无尽下手狠辣,幸有魂胎为上神挡下了一部分的邪气,再有镜鸾上君留下的三道护持,这才勉强留下了上神一缕地魂,地魂徘徊于已故之人生前七情六欲寄托处,我猜测地魂多半是这昆仑山中,便试着用这枚血翎将她引出来,竟真的成功了。”

  他笑着,对还在愕然中的重黎点了点头。

  “上神还有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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