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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五十五章:你给我活着


  他哭了很久,记忆里,他从没落过这么多泪。

  以至于都要信了莳萝说的那句“哭包”。

  哭够了,他便坐在树下,呆呆地望着天。

  昆仑的星海的确好看,靠在树干上,从花叶间仰望。

  似悬在九天之上,揉碎的湖光。

  是沉在那双桃花眼里,浅淡,却柔亮的模样。

  他总会想起第一次见到陵光的时候,在九川的谷口,他跌跌撞撞地跌在她脚下。

  抬眼望去的刹那,她微微蹙着眉,似是在确认什么的神色。

  有些困惑,眉眼却极为好看。

  那眼底的颜色,也分明是温柔的。

  “救救我……”

  这是他同她说的第一句话。

  明明是素昧相识的人,她却在一阵短暂的沉默后,收起了手中的细剑,俯下身,将他抱了起来,甚至掸了掸他身上的土。

  和他相比,她是那么干净。

  皑皑云巅雪,梅上一抹霜。

  她手里的剑也漂亮得不像话,通身银白,镌刻着山海与云月,像明净的月光。

  而她腰间的另一把剑,纤细如钩,紫鞘上一片素净,什么都没有。

  她递给他一枚瑶碧石,让他叫她一声“师尊”。

  那声音碧泉中浸透的玉石,温润沉稳。

  他一直想不明白,她为何要收他为徒。

  仿佛有一道枷锁,将他困在了记忆的纠葛中。

  看不透,或者说,想不起。

  能记得的,居然只有她那时的神情。

  专注而认真,眼底映出的,只有他一人。

  他忽然觉得,自己不该接这枚瑶碧石。

  他说,她这么薄情的人,谁做了她的徒弟都是前世作孽,今生倒霉。

  可到头来,最倒霉的,是收他为徒的她才对。

  若是他没有成为她的徒弟,她还有长潋那么听话且争气的徒弟,何须惹上那么多麻烦?

  何须为他这样恶贯满盈的徒弟剜心……

  剜心……

  光是想想,他都恨不得挖开自己的胸膛。

  他只怨她不知他那日所受之痛,撒手离去。

  她把自己的心剖出来的时候,该有多疼呢……

  他不知道。

  甚至当他后来偷偷回昆仑,揣着恶念想看神族每况愈下,屡次败于无尽之手的狼狈模样时,看到长潋给坐在池塘边的她添衣,递手炉,他都没有反应过来。

  要是当时他拦住长潋问一句,哪怕一句——

  后来的事是不是都会有所不同了?

  他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山间还有诸多百姓,四下却极静,似乎已经没有人愿意离他近些。

  直到身后突然响起了脚步声。

  他没有回头,身后走来的人哪怕此时刺他一剑,他好像也浑不在意。

  脚步声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戛然而止。

  沉默几许,一只墨镯被丢到他怀里,带着寒夜的冰冷,刺得他一激灵。

  “她给你的东西,你就这么弃之如敝履?”

  看着掌中的无愧,他怔忡良久,终于抬头看向来人。

  似是没料到来的人会是她,嘴唇动了动,也没说出一句话来。

  不知这一日外头发生了什么,又或是谁同她说了什么,镜鸾已经不似他刚回来时那般疯狂地吐露着怨恨与不甘,也没了再同他发火的意思。

  只是那双眼浮动着冷漠,心死至此,也无所谓争执对错了。

  “哭得这么难听,怎么不找个远点的地方……”她坐了下来,眼熏着红,像是狠狠哭过一场,声音也沙哑着,没有泪可掉了。

  就是缺个可以说话的人,至于这个人是谁,无关紧要。

  “我晓得主上的死,不能全赖你身上。”她沉默良久,突然如此说道。

  重黎一怔,不敢信这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

  “司幽同我说了,主上于不周山封印无尽,用的不是父神留下的封天阵,而是朱雀血翎和自己全部的灵力。无论哪一种,她都没想过活着回来……”

  镜鸾深吸了一口气,似是竭力忍耐着极大的痛苦,以至于面目都扭曲了,可她的声音依旧平静。

  “她的魂魄,本该在那一日就散了,是你闯十八层地狱,硬是给拼了回来……我不知你为何这么做,但我谢谢你。”

  重黎的记忆里,这是她头一回,也是唯一一回对他言谢。

  可这话说了一半,便引向了他始料未及的真相。

  “司幽没有告诉你吧,神灵的魂魄与凡人不同,即便找回了三魂七魄,勉强拼凑出了元神,也还少了一灵,终究不全。故而她入不了轮回,只能靠一次次的还魂,一生短如夏花,命途多舛,这魂魄若遇劫难,很容易就散了……”

  从育遗谷跌入三危山那回,就是如此。

  缺了一灵,连活着都艰难。

  “你走的时候,她已经没有嗅觉和味觉了,失明也是迟早的事,她在这之前,帮昆仑争得了一条生路……”

  镜鸾说得平静,落在他耳中,却如钢针在刺他的心。

  “你不是恨她杀你全族吗?”镜鸾笑了声,“折丹神君与主上算是旧识,曾与主上,江疑神君并肩作战,主上那时还不是你所知的性子,虽不大爱说话,但偶尔也是会笑的。后来江疑神君战死,主上就寡淡了许多,去九川看了几回后,就不再去了……”

  “九川玄龙误入邪道,是谁都不曾料到的事,父神命主上前去平乱,可主上赶到的时候,为时已晚。折丹神君是怎么死的,无人知晓,但从当时的九川来看,也可见一斑。你有那么多机会能向主上询问真相,却偏偏选了和她恩断义绝,重黎,你真的有当她是你师尊吗?你何曾真的信过她?”

  重黎合上了眼,吐出一口浊气:“继续说。”

  “你的璞玉剑,是她亲手铸的,无愧,是她费尽心思寻来的,你真以为和不染同脉的神兵这般容易得到?这么轻易就认你为主?你以为你的天劫那么轻易就揭过去了?还觉得自己天赋异禀是不是?”

  他蓦然怔住,不由得想起自己修炼到了关键时候,需破天劫才能更进一层。

  可因九川遗脉的传闻,他当时饱受非议,不免急功近利,坏了修为。

  虽说过些年便能修回来,可天劫岂能由他说了算。

  该到的时候,谁都躲不过。

  他在问天台受劫,是在半夜,突如其来的雷光攒动,令他始料未及。

  偏偏刚同长潋吵了一架,又不好意思拖累余鸢,只得孤身一人前去。

  那一日,他昏了过去。

  再醒来,天劫已过,他褪去妖性,可位列仙班。

  身边空无一人,只剩他惴惴不安地呆坐许久,才缓过神来。

  这事儿他高兴了好久,欢天喜地地去告诉余鸢,告诉长潋,告诉陵光。

  可他的师尊从始至终都是风轻云淡的模样,坐在案边翻动古籍,甚至连个赞许的眼神都没有匀给他。

  好像她收徒,全看各自的命。

  他活着,是运气不错。

  死了,便是缘分已尽。

  冷漠的一声“嗯”,也算答复了。

  他的满心炽热,自满骄傲,都被当头一盆冷水浇了个透。

  可今日,镜鸾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

  “我告诉你,那都是她替你挡的。你当日挨一道天雷就昏过去了,剩下的都是她挡在你前头,替你受的!你去云渺宫寻她的时候,她疼得站不起来,还要忍着,不让我出来拦你……听你开开心心把话说完……”

  她的眼眶又盈满了泪,这些话如万剑诛心,锥心的痛,仿佛将重黎刺穿了。

  他紧闭双眸,心如死水,眼泪还是从缝隙里钻了出来,滚烫炽热,他没有办法再说出一个字。

  镜鸾的声音哽咽了,缓缓站了起来,经过他身边。

  风声清寒,天地骤静。

  只听到她的最后一句话。

  “她给你这颗心,是要你活着。那么不管是万人唾弃也好,千秋骂名也罢,你都要活着,苟延残喘,心如刀割——重黎,你也给我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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