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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五十四章:不会再有人唤一声阿黎了


  当他还是那个满心忐忑的少年时,她把他带到了这,说,从今往后,昆仑就是你的家了。

  我是你师尊,你若是喜欢,将我当做亲人也无妨。

  他忘了啊。

  她也曾说过这样温柔的话,他怎么就忘了呢……

  他哽着声,颤抖地望着她的脸:“是你来救我的是吗……”

  无人应声。

  “苍梧渊,我以为你走了,可你回头来找我了是不是……”他眼眶发红,紧紧攥着她的衣袂,像极了当年启蒙初学,什么都不懂的他只能抓着她的袖子,听她说什么,便是什么,“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将我从尸堆里背出来的人不是余鸢,是你,我不信……我要听你说。”

  “你睁开眼,看着我说,只要你说一句‘是’,无论从前发生过什么,我都不在意了,我跟你认错,你要罚,要骂,还是要我滚都随你——只要你开口,好不好……”

  他颤抖着,面色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

  怀里的人眉宇冰冷,绝情地合着眼,好像这些年她从不曾在世上走过,也不曾记恨他这些年都不肯认她这个师尊。

  她死,便死得干脆。

  连一句道别都不让人说。

  连最后一眼,都不让他看。

  凭着这副残躯,救下那么多人,她问心无愧了,他是如何想的,乃至镜鸾他们是如何想的,都无所谓了似的。

  她做完了自己愿做的事,可活着的人呢?

  他呢?

  他恨了她这么多年,忽然有人告诉他,是他错了。

  是他对不起她,是他亏欠了她。

  苍梧渊之战,她也遍体鳞伤,甚至无法靠自己回到昆仑。

  是她找到了他,把世人渴求的长生之血——把她的心剖给了他,才救回了他的命。

  他这些年不再畏寒,能用九天玄火,全是因为这颗心。

  他要怎么办呢……

  他对她说的那些锥心刺骨的话,又该找谁去忏悔?

  庭前雪犹在,不染已涩白。

  曾以为会恨一辈子的人,已经不在这了。

  这些年的怨,恼,痛,伤,都化成了厚厚的痂,他怨恨,他在乎,无时无刻地念着,把她揉在了骨血里,千年万载,早就生了根。

  多少夜里的噩梦缠身,恸哭不已,大梦将醒,却告诉他一切都是误会。

  她不在了。

  魂飞魄散,再也不会回来碍他的眼了。

  他怎么办呢?

  这么活着的他,要怎么面对这道被狠狠揭开,只剩下一片空洞模糊的旧怨?

  他上哪儿,找他的师尊。

  他的神明。

  像是从久远的梦魇中惊醒,又跌入一片冰冷的湖沼。

  空荡荡的云渺宫,还回荡着少年意气风发的轻笑。

  有镜鸾,有长潋,有东华上神和庚辛上神,陵光静坐在案边,眉宇清冷干净,如山尖一抹素雪,恬淡从容。

  只有他,只有他隔着层层水雾。

  他觉得自己应该在那。

  却说不出为何。

  像是从噩梦中惊醒,身边空无一人,天地间茕茕孑立唯他一人。

  谁都不要他了。

  他陷在阿谀奉承的泥淖里,看不到一个真心的笑,也想不起任何一张脸。

  于是猝然奔出,想要找到那个说带他回家的人,再来牵他的手。

  可是低下头,掌心空空荡荡。

  这世上,再也没有这样一个人了。

  他的怨,他的恨,都成了荒唐的笑话,飘散在寂静里,连灰都称不上。

  猝不及防的痛,也如惊醒,快要炸裂的胸腔,无数悲哀在搅动。

  五千年前的,如今的,都混在了一起。

  他分不清了。

  窗外的月不知何时升了起来,他原来已坐了许久。

  比沉霜更冷的月华透过窗纱,落在宫殿一角,撒了一地惨淡的白,像是湍急岁月里,谁留下的憾,终无人拾起。

  哽在喉间的酸涩终于崩裂,他抱着怀里的人,强抑太久,已经发不出哭声。

  只剩眼泪从眦目欲裂的眼眶里滚滚而落,笑声与怒骂声犹如昨日,天地浩渺。

  那句“喜爱”就像山风吹散千万年的浓云,月光洒在故人冷窗上,浸透了伤痕累累的胸膛,满腔赤诚都化成了水。

  才发现,一切都回不到从前了。

  而挫骨扬灰的,从来只有一人罢了。

  ……

  呆坐到半夜,他终还是将怀中人轻轻放回了冰棺里。

  沉霜化成的棺椁很好,就算没了魂魄,也能保尸身在下葬前不腐。

  还记得她死在不周山的时候,颍川就同他说过,四灵降世时,便晓得自己终将为苍生而死。

  旁人有没有后悔他不知,但陵光从来没有。

  她自己选的路,自己愿做的事,披荆斩棘也会去做。

  细想来,她就从来不是个听得进劝的人。

  一意孤行,固执得像块木头。

  如司幽所言,即便遭了重创,无尽和玄武仍活着,这一仗虽保住了昆仑,但仙门这边也损伤惨重。

  东海援兵折损过半,司幽和镜鸾也负了伤,没能救回陆君陈,甚至连敖洵都被玄武劫走了。

  他们没得到长生之血,必会卷土重来。

  到了那时,有谁能抵御?

  她拿命救下的人,还有谁能护……

  他步步后退,攥着那枚瑶碧石浑浑噩噩地离开云渺宫,天高月远,山路崎岖,不知去往何处,只跌跌撞撞地往前。

  昆仑山每一寸土地都有她行过的身影,不容亵渎的神祗,也曾屈尊俯身,背起爬不动长阶的他,一步步地走上主峰。

  他一直都忘了,那个被他认为是世上最无情无义的上神,也曾是教他识字练剑,观星卜凶吉的人。

  她也曾笑过的……

  云渺宫前,是他亲手折断了璞玉剑。

  魔界大门前,是他打翻了她的生辰礼。

  他骂她惺惺作态,还打了她三鞭。

  而她呢?

  她那时又做了什么?

  淡黄的桂花糕滚了一地,把抛在脑后好多年的记忆一并扯了出来。

  她躬下身去,把每一块点心上的尘土轻轻拍去,温柔得不像她。

  她那么安静,没有对他发火,也没有斥责他的不敬。

  只是在他背过身去之后,收拾好所有的残渣,将它们都好好地收回精致的食盒里,离开了。

  那盒桂花糕后来怎么样了,他不知道。

  想着她那么高高在上的人,多半也就是让下头的人去买了些点心送来,他是喜欢桂花糕,但那时却只觉得恶心,更像是在羞辱他。

  可他后悔了。

  他应当尝尝她送来的桂花糕,哪怕只是一口,如今想起的时候还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低头瞥见手腕上漆黑的无愧,逃也似的将其摘下。

  墨镯斑斑驳驳,累月经年,已经有了旧意。

  不像陵光的不染,藤如其主,从未蒙尘。

  他想着,他就是拿这无愧,打了她三鞭,便忽然烫手一般往后退去。

  无愧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狼狈地滚落在石阶下。

  他仓皇地转身,在漆夜里奔逃,可手里的瑶碧石却愈发滚烫。

  石头上沾满了云渺渺的血,也是陵光的血,干透了,将绳子染得不成样子,可瑶碧石仍是干净的。

  轻轻一抹,又散发出莹莹微光。

  可他只觉得这光太刺眼,恍惚地跌坐在树下。

  头顶的挽香玲珑开得伶仃,他紧握着掌中的玉石,仿佛握住了一去不复返的年少时光,终是无助地失声痛哭。

  花香清浅,岁月无情。

  撕心的痛楚将他从茫然中猛拽,自浑浑噩噩的梦里苏醒。

  他哭也好,笑也罢,这世上已不会再有人痛斥他做错了事,不觉厌烦地劝他摒恶向善。

  更不会有人再唤一声阿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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