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鬓边海棠
紧跟着的又是一阵沉默。
自己的亲舅父，碰面时竟然就要兵戈相见，甚至还能直言不讳出“希望见到尸骨”这样的话来，个中原委，想必是有什么隐情。
月香此刻已经完全忘记自己刚刚在那水潭深处险些被拖走淹死的场景，专心心疼起寄山来。只不过一听是人家的家事，她也不好刨根问底，只是一脸哀伤与同情，眼观鼻鼻观心，抠着手指出神。
寄山却莞尔一笑：“其实我与蛇族，早已不是一派。”
说这句话的时候，寄山一脸的云淡风轻，将家门派系的分裂说得好似投石入水般轻描淡写。
“那你”月香忍不住接话。
“很多年前，整个蛇族，或者说妖族，并没有对凡人有什么戒心，甚至有很多妖羡慕人间，处处仿着凡人生活。我的母亲爱上了凡人，还为他生子，舅父本就以为逾矩，没想到那个负心汉欺骗了我的母亲，害她遍体鳞伤。”
说到这里，寄山的语气中有了些许的波动，他咬紧了牙关，似在隐忍什么。
“舅父因此痛恨人类，但时历百年，已经有很多妖族习惯了凡人生活种种，不愿再过茹毛饮血的生活，于是舅父下令把所有依旧愿意随着凡人习俗生活的妖都赶了出去，其余的，就留在羽灵山，依着各自本性做着潇洒的妖。”
“所以说，那些模仿凡人的，就在岱云山，是吗？”
“嗯。”
月香这下彻底明白了他们这些妖怪的道道，这样想来，自己在羽灵山遇到的鱼，还有水潭之中的触手，八成都是将自己作为敌人看待的吧。
等等，寄山的母亲与凡人所生之子，那不就是寄山？
月香一怔，没想到看似处变不惊、一身淡然的寄山，竟然有着这样复杂的身世。
“那你的母亲现在”
“她现在被舅父照顾得很好，只是，我不能常去见她。”
寄山眉眼低垂，尾巴缓缓摆动着。
一时间月香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宽慰的话才好，正当她绞尽脑汁搜索着脑海中的好词好句时，寄山先转移了话题。
“此地不宜久留，月香姑娘，我带你去个地方可好？”
“好。”
言毕，寄山尾巴轻轻环住月香的细腰，微微收紧向上一提，将她放在了自己的背上。
“坐稳了。”
话音刚落，白蛇再次腾空而上，朝着夕阳飞去。
再次落地时，天色已晚。
月香向四周看了看，越看越觉得熟悉，但那熟悉的感觉并非来自月香自己，而是来自陈家小妹的记忆。
眼前房屋幢幢，街道两旁满是点了灯的酒家食肆，卖各色小玩意儿的小贩仍不知疲倦地叫卖着。
街上人头攒动，这景象，不亚于寄山家门口长街上的热闹程度。
月香已经理清了记忆，这里，是岱云山脚下的提云镇。在她很小的时候，跟着家里人从村子里来过一次。
月香转头去看寄山，他不知何时已经化了人形，依旧是一袭白衣，发冠严整，那柄玉扇握在手中。
“你带我来这里是何意？”
“没什么，就当作在长街每日做早点辛苦，带你来人间的城镇游玩放松一下，不急着回山。”寄山浅浅笑道。
这几日实在辛苦，说到这里，月香也觉得是该找个酒楼好好吃一顿，再找个豪华客栈休息一晚，犒劳犒劳自己了。
月香彻底放松下来，强迫自己忘掉这些天的疲惫和糟心事，眼睛左右来回扫视着路两旁的酒家。
已有一个月没有与真正的人类接触了，她在岱云山这几天，看那些妖怪随意施法变身，已经习以为常，一下次置身于人间，反倒还有些不太适应。
这提云镇是周围比较赋予的镇子，虽不及皇家天子脚下，但住在这里的达官贵人和富家小姐一点儿也不少。他们走这一路下来，满眼的锦衣华服，结伴而行的年轻小姐嬉笑着，留下阵阵脂粉香气。
“卖花啦，卖花啦！今日最后几串鲜花，便宜卖啦！”
卖花的小贩一眼看到了人群中这对气质不凡的男女，提高了嗓门对寄山喊道：“这位公子，给你家娘子买串花吧，下午刚摘的，还新鲜着呢！”
月香本不想理会，那小贩面前的摊子已经所剩无几，几串淡粉色的海棠花孤零零地躺在那里。
好看是好看，也的确新鲜，但不过几串海棠花罢了，她的山上有的是，何必花钱去买。
而且她也并不是他的娘子。
无趣。
刚想示意寄山快走，回头一看，那人竟然已经在摊子前站定了脚步，正捻着一串花赏玩着。
“不好意思啊我们不要了。”月香给小贩赔了个笑脸，扯了寄山的衣摆就想把他拉走。
“我看这海棠花不俗，粉而不艳，嫩而不娇，再适合你不过了。”
寄山食指勾着那串花，轻轻朝月香晃了晃。
那只手修长而纤细，青色的血管在吹弹可破的皮肤下若隐若现。月香不得不承认，寄山的皮肤是极为白嫩的，那日寄山受伤，在木桶中沐浴，苍白几近透明的后背曾让月香心生怜惜之情，不禁为之心中一动。
但她立刻回过神，这种场景，还是赶快忘了好。
寄山不等她迟疑，将两文钱递于小贩手中，一手捧着那串花走到她的身边。
“这种东西，山上不是多的是吗，何必费那个钱。”
月香还在小声嘟哝。
“咱们也不缺钱，不必节省至此，合适的时间遇到合适的花儿，为何不续上缘分，而要与它错过呢？”
说着，寄山微微颔首，眼里是藏不住的笑意。他抬脚向月香又靠近了一些，几乎要贴上她的衣服。
“你你做什么？”寄山刚刚的话里有话，已经被月香听出大半，正脸热呢，寄山突然的靠近，更让她不知所措。
刚想往后退，一条手臂却被寄山一把握住。
“别动。”
寄山缓缓吐出两个字，温柔至极。
月香纤细的手臂在他的大掌中堪堪一握，轻薄的布料瞬间传导了寄山的温度，一片微凉。
寄山轻轻捋了捋海棠花的花蕊，将它轻轻别在了月香的发间，那海棠垂着丝，比那小姐戴的银饰还要更别致一些。
月香任凭他在自己头上动作，只听得心脏砰砰直跳，鼻腔里钻进若有若无的淡雅香气。
她知道那是从寄山的衣服上飘来的，已经起了风，将那味道源源不断地送入她的鼻腔。那味道似山泉般清澈，月香不知道这古代有什么香竟能嗅出水的味道。
“好了。”
寄山戴好了花，身体稍稍后倾，看着月香的表情仿佛在欣赏自己珍贵的可人儿。
月香被他盯得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头上的花，嘿嘿干笑两声。还好已经入夜，不至于被别人看到自己脸红的样子。
“等一下。”寄山叫住急着与他拉开距离的月香，“你的头发乱了。”
说着便抬手轻轻帮她拂开那一缕被风吹乱的黑发，将它重新放在脑后。
那一刹那，月香感到大脑发晕，似乎有一瞬意乱情迷。
定是他身后的灯火过于明亮耀眼，晃得自己眼睛发晕了。
“诶呀！姑娘，你家相公对你真好啊！我每天见来来往往那么多夫妻，就属这位公子最会疼人！又是如此相貌堂堂，姑娘好福气啊！”
卖花的小贩早在一旁观察了他们多时，忍不住夸赞起来。
什么相公娘子的，小商小贩卖货的伎俩罢了。
可寄山却似乎心情大好，摇扇的速度不自觉快了些。看他一脸得意的模样，月香挖苦道：“人家给你乱安媳妇，你不生气啊？”
他眼眸中的笑意更沉。
“也是一件美事。”
此话一出，月香今晚的脸蛋升起温度就再没降下去过，这厚颜老蛇，竟敢如此调戏自己。
顶着那不知为何沉甸甸的海棠花，两人又继续往前逛了一会儿，最后挑了一家客人最多的酒楼入了座。
二楼靠窗雅座，与一楼大堂喝酒划拳的吵闹不同，这里甚是宁静。月香杵着头眺望着窗外的景色，近处是灯火通明的街市夜景，再往远处，能看到岱云山静默在夜幕之中。
这次来到凡间，反而更像是去了什么仙境般不真实。
二人点了几道特色菜，很快就端上来了，木质方桌上摆满了热腾腾的饭菜。
松鼠桂鱼、土家鸡、青椒酿肉、豆角擂茄子、豆腐箱、木耳菌菇汤、还有一道小菜凉拌黄瓜丝，主食上了两样，米饭和炊饼，也就是现在所说的馒头。
啃了好几天面包的月香不禁食指大动，口水迅速分泌，望了眼寄山，便也不客气，拿起筷子夹起一块青椒酿肉，大大咬了一口。
“好吃！”
接着又扒拉了一口米饭。那米饭是先在水中滚过，又上了蒸锅用柴火蒸熟的，米粒颗颗分明，莹白剔透，有嚼劲却不生硬，满口的稻米清香。
寄山看她满足的样子，也夹起一块鸡腿肉放入月香面前的碟子里。
“尝尝这个。”
“嗯嗯嗯！我挨个吃！”
此时的她已经全然忘了什么离家出走，什么蛇族分立，甚至头上那串海棠花此刻也没了什么存在感。
寄山慢条斯理地给自己盛了一碗汤小口喝着，目光黏在少女脸上怎么也移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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