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章 枯藤老树昏鸦

　　冰心离怔怔地看着这棵老树，用手轻轻推了推，大树纹丝不动，过了片刻后，一根枯槁的枝桠发出“噼啪”一声低响，掉落在她的脚边。

　　冰心离看了看脚下那根枯枝，沉默地想了一会，随后迈开脚步，跨了过去，就这样一直走出了这间屋宅，这段时间以来第一次离开了这里，站在了外头的路上。

　　远远的，可以看到那座洗马桥，在昏暗的光线中，那座桥好像也变成了一个生病无力的病人，懒洋洋地躺在那里。

　　冰心离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辨认了一下方向后，她开始向虹州城里的那个地下洞窟入口方向走去。

　　前头下了十天的雨，让整个昆仑山上下都好像染上了一层浓厚的湿润水气，山间雾气蒙蒙，山下阴雨绵绵，天空也是灰暗的，让人有种喘不过气来的压抑感觉。

　　直到今天早上，雨势渐渐停了，然后那集聚的乌云忽然散开了些，露出了几分蓝色的天空，让温暖的阳光从云层间洒落下来。道道金色的光芒，照亮了人世间，远远望去就仿佛天空露出了微笑。

　　原本十分热闹的昆吾城，因为最近这连绵不绝的阴雨天也变得冷清了几分，不过街上还是能见行人走过，特别是在这云开雾散的新的一天里，好多住在城里的人都跑到了街上，伸伸懒腰，活动身子，面上露出了笑容。

　　云溪倚靠在自家小楼的栏杆上，面色平静地眺望着远方，看着这座城池，偶尔也望望遥远天际上阳光乌云相映如画的景象，良久不动，好像正陷入沉思中，也不知道她此刻心里到底在想着些什么。

　　从虹州城那里回来后，易初对她交代的那些事不算很难，但十分麻烦，需要耐着性子慢慢去做。

　　魔教虽然式微，但毕竟曾经是称霸一时触角遍及天下的邪道大派，这么多年来流毒无穷，明里暗里布置下的钉子不知有多少。

　　这样的魔教余孽，真正有强大战力深厚道行的不是没有，但绝对不多，只能说是凤毛麟角，能对云溪造成威胁的更是罕见，所以她回千泷府这里以后，就一直在推动这些追查魔教余孽的事，但进展一直缓慢。

　　天底下所处的地方不同，有的时候真的会让人觉得时间流逝的速度都不一样。

　　云溪就觉得，当自己在虹州城那边时，每一天好像都像上了弦似的十分紧张，而回到千泷府这里后，一切突然都变得缓慢下来，大家都是安安静静、平平淡淡地过着日子，呆在昆吾城和千泷府中，她会有一种自己变得麻木、或许就要这样不知不觉间变老的错觉。

　　这种日子好不好呢？

　　云溪自己内心里都有些想不明白。只是回来这么久了，她自己本身又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虽然没有人对她说明什么，但是云溪心中还是隐隐约约猜测到了一些东西。

　　追查魔教余孽的事，当然很重要，至少在表面上来说，是天底下大家公认的要紧事，毕竟正邪不两立嘛。但是这件事说白了，还是一个面子上的说法而已，给老百姓看的那自然十分紧要，如果是联盟内部的人么，其实也就那样了。

　　魔教是彻底垮了，再也无力东山再起了，这一点在正道众人心中都是有数的，只不过为了吓吓那些无知的凡人们，魔教这面破旗子还可以再拿出来用上几次。

　　只是事情既是如此，为什么易初会让自己回来呢？是，他传的是太渊真人的命令，但是云溪觉得，那位高高在上的老祖宗，如果不是易初开口的话，他的眼里多半是不会有自己这样一个女子存在的。

　　因为担心危险吗？

　　他觉得虹州城那里有什么危险，所以想方设法的，还是要让自己离开，回到昆仑山这里才放心？

　　一阵清风从远处吹拂而来，带着几分微凉寒意，又有些许草木湿润的芬芳，好像是从那座朦胧的昆仑山上吹来的。

　　云溪轻轻拉了一下衣襟，似乎感觉到有些冷，只是她的目光仍是抬头眺望着某个方向，从那边越过城墙，越过更远的高山，越过山后的乌云与天地，越过千里万里的旅途，大概就是那座伟大的虹州城了吧。

　　他现在怎样了呢？

　　那座城池里，是不是真的有什么极大的危险，若非如此，他又怎么会突然下了决心，不顾一切地就要送我回来？

　　云溪怔怔地看着虹州城的方向，心里浮起那一天在虹州城中的僻静角落里，那个男子略带苦笑又有些无奈的表白。

　　他是喜欢她的，云溪知道这一点，但是她仍然还是记得，那个男人杀死了自己的亲弟弟。

　　尸骨易冷，仇恨难消。

　　“蹬蹬蹬蹬……”一阵脚步声忽然从她身后传来，那是云溪熟悉的步调节奏，她轻轻叹了口气，最后看了一眼那遥远的天边方向，然后转过身来。

　　在她身子转过来时，她美丽的脸庞上已是多了一分笑意，她快步走到楼梯口上，果然便看到是师叔灵翊在两个丫头的搀扶下走了上来。

　　当年月圆之夜变故之后，因为心痛爱子苏墨的死亡，灵翊受到了极大打击，精神几乎崩溃，卧床不起了许久，若不是云溪求遍灵药，悉心照料，灵翊很可能也会去了。

　　直到最近这些日子，灵翊的情况才有所好转，特别是服食了云溪去恩师木原真人那里求来的一味极珍贵的灵丹后，她这才算是几乎痊愈了，也能勉强下地走路了。

　　云溪紧走两步，从丫鬟手中接过师叔，然后笑着对两个丫鬟点点头，示意她们在一边候着休息，然后自己搀扶着灵翊走到小楼上，在边上桌旁坐下了。

　　“师叔，您这才好了没多久，可不敢太过劳累了。”云溪微笑着倒了一杯茶水，放到灵翊身前，柔声道，“有事您叫人过来说一声就好了，我自然会赶过去的。”

　　灵翊看起来气色倒是不错，脸色红润，比起当初好像还年轻了一些，只不过头发上还是白了很多，想必是当年的伤痛仍然刻骨铭心。她对云溪摇了摇手，脸色温和，道：“没事，我这出来随便走走，不打紧的。”

　　云溪笑了笑，在师叔身边坐下了，道：“今天特意到我这边来，师叔您是有什么事吗？”

　　灵翊点点头，但并没有马上开口说话，面上却是有一丝不快之色掠过。云溪看在眼中，略微沉吟片刻，便转头对那边两个丫鬟摆摆手，令她们下去了，等这小楼上只剩她们母女二人，她才低声道：“师叔，这是为了何事不快？莫非是……”她顿了一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最后还是在心里叹息了一声，道，“莫非是因为父亲？”

　　灵翊冷哼了一声，道：“自然就是因为那个死鬼了。你还不知道吧，你那老爹现在已经下了决心，要迎娶外头那贱人进门做妾了。”

　　云溪沉默了一会，道：“她毕竟生了个儿子，爹他老人家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那孩子流落在外的。”

　　“呸！”灵翊明显对此十分愤怒，却又有几分无奈，嘴里骂了几句，然后一把抓住云溪的手，道，“儿，你是有道行在身的人，帮帮师叔亲，今晚偷偷过去，就将那贱种给掐死了罢！”

　　云溪身子一震，愕然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师叔，好像第一次才认识这个人一般，露出几分难以置信的神色。

　　云溪沉默了许久，一直没说话，终于让灵翊感觉到了一点异样，转头向女儿看了一眼，道：“怎么了？”

　　云溪觉得自己的呼吸隐隐有些困难，便深呼吸了一下，定了定神，然后对灵翊低声说道：“师叔，这样做不妥当吧？”

　　之前云溪对灵翊的称呼都是十分尊敬的敬语师叔，这一声“师叔”虽然语气没那么郑重，但两人间的距离倒是拉进了一些，感觉上更亲近了。灵翊也感觉到了，心头微微一暖，点了点头，看向女儿的目光倒是温和了一些，不过在口中则是继续说道：“没什么不妥当的，我让你去做你就做就是了，那外头的贱人不过是个普通凡人，你如今已是金丹境的修士，道行身后神通广大，要弄死那个孩子，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绝不会被人发现的。”

　　云溪皱了皱眉，心头没来由地有一阵鬼火般燃烧起来，令她心烦气躁，不过她毕竟还是沉静的性子，很快就压住了心火，耐着性子对灵翊道：“师叔，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杀不杀得了的问题，而是能不能去杀那孩子的事。毕竟不管怎么说，那孩子也是爹的骨血，从名份上来说，还是我的弟弟……”

　　这最后两个字刚刚从嘴巴里说出来，云溪的声音便戛然而止，心中一阵后悔，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果然，站在她身前的灵翊一听到这“弟弟”二字时，顿时脸上变色，拍案而起，对云溪怒目而视，疾言厉色喝道：“什么弟弟？我告诉你，你一辈子只有一个弟弟，那就是苏墨，他才是你唯一的亲弟弟。”

　　话说到最后，灵翊声色俱厉，声音尖锐，身躯颤抖，连脸庞也涨得通红，眼色眉目间的容貌，看去竟显得格外狰狞，仿佛有人对着她毕生最痛苦的地方又狠狠捅了一刀似的。

　　云溪立刻就低下了头去，同时一把搀住灵翊，急道：“是是是，我当然只有苏墨一个弟弟。师叔，你别生气，不要着急，好好说，有事好好说话。”

　　灵翊胸口起伏，看起来是气的不轻，退后两步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了，兀自呼呼喘气，咬牙切齿的样子，似乎恨不得自己此刻就去将外头的那个孩子掐死。云溪站在她的身边，看着她这幅模样，心中一阵惨然，同时隐隐也有几分莫名的害怕。

　　如此过了一会，灵翊的喘息声才慢慢平复下来，她抬头看了一眼云溪，忽然冷笑了一声，道：“难不成你也以为我疯了？”

　　云溪立刻摇头，道：“绝无此事，师叔，你身体还没大好，还需仔细调养。回头我回昆仑山上时，再去为你讨要些好的仙丹，好让您长命百岁。”说完她顿了一下，忽地皱了皱眉头，有些疑惑地看了灵翊一眼，道，“您刚才说也……”

　　灵翊惨然一笑，道：“自然就是你那位好爹爹了。”

　　云溪默然无语，只能低下头去。

　　灵翊说道：“自从你弟弟过世以后，你爹这几年里，就一心想要再生出个儿子来继承家业，老不要脸的东西。”

　　“师叔……”

　　灵翊冷笑道：“如今苏家的这份家业，当年可是我师叔家照顾他，后来又有你特别争气，这才一路挣下来的。本来除了供养你修炼之外，其他的家业自然都交给你弟弟苏墨，反正我也知道你本来对这些俗务也不上心，正是最好的法子。”

　　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是在为自己鼓劲，给自己勇气，让自己可以继续挺着胸膛去面对外面这冷酷的世界，沉声说道：“可是现在既然墨儿不幸去世了，那这份家业自然就只能交给你。我才不管他想什么儿子血脉的，不是我生的，我就绝不承认。”

　　云溪苦笑，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灵翊看着她的脸色，忽然脸色一变，道：“你什么意思，难道就连你也变了心，觉得墨儿死了就一了百了，现在跟你爹他们合起伙来要跟我作对吗？”

　　云溪看着师叔灵翊的脸色异常凄厉，与往日和平常大相径庭，心中忍不住一凛，随即柔声道：“当然不会了，师叔，我肯定会站在您这一边的，您莫要生气，万一气坏了身子，那就糟糕了。”

　　灵翊看了她半晌，脸色才渐渐缓和下来，云溪不敢让她再胡言乱语下去，扶着她往楼下走去，同时口中说道：“师叔，这些事我会考虑的，毕竟也不是小事，让我想想怎么做好么？您先回去休息着，等我的消息吧。”

　　灵翊脸上露出一丝疲倦之色，口中却兀自有些含糊不清地咕哝说道：“哼，想偷我们墨儿的家产，做梦去吧，一个一个的，我都要你们去死……”

　　那一声声咬牙切齿的声音，似咒骂又像诅咒，让云溪听得直皱眉头。走到楼下，旁边的丫鬟过来接着灵翊，搀扶着走去了。看着那个渐渐走远的身影，云溪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起来。

　　她回身走回楼上，踏上楼梯的脚步格外沉重，当她再一次倚靠在那个栏杆上的时候，她的目光好像也又一次越过了万水千山，飞到了万里之外的那个人身旁。

　　“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这个家早已没了半点温度，冷得如冰块一般，早知如此的话，也许留在那个危险的虹州城中，和他在一起的话，或许还会让人心里更温暖一些吧。

　　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他一面呢？

　　云溪从未像今天这般，如此热切而向往地想念着那一个深埋在心中的身影。

　　地下无日月，头顶的那些光芒似乎永远也不会发生更多的变化，易初在地下城池里等了很久，但是他却分不清到底过去了多少时间。

　　外头的世界变成什么样子了？天空的血海是不是已经淹没了最后的那一点缝隙？

　　世界末日来到了吗？还是这一轮血月即将升上天穹？

　　他抬头看了看头顶，那一轮隐匿在暗红光辉里的血月，浮浮沉沉，隐隐约约。

　　突然，易初瞳孔猛地一缩，却是看到了在那一刻，头顶的血月猛地剧烈摇晃了一下，然后一股强烈的光芒，从那轮血月上透了出来，穿过所有的朦胧血雾暗红光芒，直接将这个地下洞窟染成了鲜红颜色。

　　犹如一片血海，淹没了一切。

　　他身边忽有动静，易初转头看去，只见太渊真人缓缓站起，仰望血月，过了片刻后，只听这位光头真人平静地说道：

　　“时候到了。”

　　太渊真人转过身，向那座巨大雕像走去，易初紧跟在他的身后，然后便听到太渊真人开口对他问道：“你以前做过破除封印的事么？”

　　易初想了想，有点不太肯定，迟疑了一会后才道：“遇到过差不多的事，当然我都是想方设法破解了去，并没有太多讲究，有的时候大概就是个强一点的机关，不知道能不能算封印。”

　　太渊真人笑了笑，道：“那大概是不能算的。”他指了一下那根银色的巨柱，道，“解开封印这种事呢，其实你可以把它想象成是打开一扇门，咱们现在准备要做的，差不多也就是打开门，让里头的东西跑出来。”

　　“开门？”易初默默念叨了一遍，心里有一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当然了，肯定也不能真的和开门一样那么简单。”太渊真人笑着说道，看上去他的神色十分轻松平和，似乎等待他的接下来的事，不过只是无足轻重的一阵过眼云烟。他十分平静地说道：

　　“当年你师公所布置的封印，绝对是几百年来我们人族修真界中封印神通的巅峰之作，无论威力强度又或是细致周密，连当年同时代的几位化神真人都敬佩不已，也就因此全权都交给了你师公来操作。这么多年来，这里从未出现过任何意外，就是明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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