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壮怀激烈
这件昔日天妖殿先祖留下的白骨面具，究竟在以后什么时候有用，又是有什么用处，易初都没有对青烟说明白。青烟很想问个清楚，但易初在她开口之前，就已经将她赶了出去。
满心疑惑的青烟不敢抗拒这个始终神秘莫测的黑袍妖王，只得退了出来，同时也是心惊胆战地将那个白骨面具藏在怀中，紧紧包裹起来，生怕被其他人看到。
不管怎么说，神木天妖殿已经被灭亡并消失在这片荒原大地上，此刻从名义上来说，她和那些残余的族人也都是黑火天妖殿的人了。如果这件东西被有心人看到并认出来的话，只怕会有一阵难以测度的风波。
毕竟在过往的那些日子里，青烟可是亲眼看到过不止一起当着全天妖殿人的面杀死那些仍然心怀旧祖的人的情景了。
不过虽然有这样的危险，但青烟还是没有任何犹豫地就将这白骨面具收下了。当她离开那间黑暗的石屋时，她下意识地向旁边看去，那些面无表情的黑火卫士只是转头看了她一眼，就把目光移开了。
青烟松了一口气，赶忙大步离开了这里。
天亮了。
易初带着青鸾从妖王石屋中走了出来，早已等候在外头的黑火天妖殿的人已经站成了一排，从族长妖王以下，白雕、铁熊、黑牛等天妖殿将领，青烟等一众新人妖王，几乎所有天妖殿的重要人物都到场了，而在他们的周围，还有更加众多的黑火卫士，面色复杂地站在那儿。
但是，当他们看到易初时，都是吃了一惊。
因为在这天早上，在晨曦的照耀下，很长时间以来一直都是黑袍妖王形象的那个人族男子，突然脱下了那一身黑袍，换上了他原本的衣服。
一股说不清的微妙的气氛，在天妖殿营地的这个角落中缓缓弥漫开来，当那一身黑袍消失不见的时候，人们似乎突然间觉得和易初之间有了一道巨大的鸿沟。
之前人们敬畏着这个黑袍妖王，恐惧于他的力量和巫术，在这漫长的时间里甚至都忘记了他原来的身份，已经将他看做了黑火天妖殿极其重要的一份子。
但是在这一天早上，谁都突然明白了过来，他就要离开了，他不再和这个天妖殿有任何关系了。
又或者现在就有几分可能，会是敌对、敌人的关系？
没有人开口说话，也没有人上前迎接，妖王石屋前的气氛看起来有些尴尬，又隐隐有几分微妙的紧张，一边是一个孤独的人族，另一边却是人数众多超过百人的庞大异族人群。
人群中有人忍不住东张西望，有人则是盯着易初不放，眼中光芒闪动，而易初则是走到了人群前方十余丈处停下了脚步，目视前方那些人们。
他平静的脸上并没有什么太多的表情，倒是跟随在他身边，已经吃喝偷懒好久时间的黑狼青鸾，在这一天突然像是恢复了精、气、神，猛地发出一声低沉吼声，脖颈上狼毛竖起，目露凶光，盯着前方那为数众多的蛮人们，毫无惧色地龇出了獠牙，看起来大有扑过去咬死几个、尝尝异族人肉好不好吃的意思。
而对身边这只黑色巨狼的凶相举动，易初似乎并没有察觉到的样子，他依然一脸平静地看着前方的人群，甚至在嘴角还露出了一丝微笑。
那笑意深处，似乎还隐藏着一抹更深的讥讽与轻蔑。
一个人和一只狼，还有沉默却隐有杀气的一大群蛮人，就这样有些诡异地对峙着。
如此过了一会儿后，忽然间，站在人群最前头的妖王哈哈大笑，大步走上前来，然后张开双臂，热烈地拥抱了易初一下。
“兄弟，我来为你送行！”他大笑着说道。
异族人群中的紧张气氛，顿时一下子缓和了下来，许多人都情不自禁地松了一口气，也有许多人松开了刚才悄悄握紧的刀柄。
易初对他笑了笑，道：“谢了。”
妖王拉了他的手臂，并肩向营地外头走去，一路上谈笑风生，而后头则是一大群人都沉默地跟着，就这样一直走到了天妖殿营地的大门口。
妖王依然挽着易初的手，笑着说道：“兄弟，你真的不再考虑留下来辅佐我吗？说真的，只要有你在，荒原再大，敌人再强，我也没有半点畏惧了。”
易初道：“族长雄心壮志，雄才大略，不需要我这微薄之力，也能干出一番大事业的。北方那边我还有些牵挂，不得已还是要回去，请族长见谅。”
妖王凝视着他，此刻神色略显复杂而沉重，道：“那条路异常凶险，就算是九死一生也没关系吗？”
易初沉吟片刻，颔首道：“我还是想去试试。”
妖王叹了一口气，点点头道：“我也知道你心意已决，只是想最后再挽留一下而已，不过事已至此，那就算了，我也只能祝你一路平安了。”
易初微笑道：“多谢。”
妖王放开了他的手臂，深深看了易初一眼，又等了片刻后，见易初似乎仍然没有什么动作，眉头不禁皱了一下，只得又开口道：“嗯，你这里是不是还有什么东西……”
易初似才醒悟，点头道：“啊，我确实还有话要对你说，不过这些话却是不方便让别人听到了。这样吧，族长你再单独送我一程，如何？”
妖王怔了一下，有些迟疑地道：“怎么，有话不能在这里……”
易初道：“咱们兄弟一场，总有些话还是要私下说才好。”
妖王眉头一挑，脸上掠过一丝异色，沉默片刻后道：“我们相识这么久了，这还是你第一次说‘兄弟’二字。”
易初脸色平静，道：“反正马上就走了，说说也没关系啊。”
妖王大笑，点头道：“好，就看你说出的这两个字份上，我也该送你一程。我们走！”
说罢，他就和易初并肩向前走去。
旁边众多异族人都将他们二人的话听在耳中，一时间脸上变色，铁熊、黑牛等人忍不住都出声劝了一句，而另一侧那四个包括青烟在内的妖王则是脸色复杂，一言不发地看着。
妖王转身，脸色淡然地挥了挥手，道：“易初与我交情深厚，不是你们能了解的，都留在这里，不许跟来。”
众人哑然，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不得不听命地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个人走向荒原深处。
“你的那些部下看起来好像很担心啊？”当离开天妖殿有一段距离，后头的人们身影都变得模糊起来之后，易初忽然开口对妖王说道。
妖王面不改色，随口便笑答：“那也没什么奇怪的，你这个黑袍妖王向来凶威赫赫，大家都怕你。”
易初笑了一下，不禁反问了一句：“你也怕我？”
妖王摇头道：“我不怕。”
易初倒是有些好奇起来，看了他一眼后，有些玩味道：“嗯，这是为何，难道你不怕我趁现在你独身一人的时候将你杀了？”
妖王淡淡地道：“你身怀巫术，又不受我身上这根火神杖的控制，当然有杀我的能力了。不过我想，你无论如何也是不会杀我的。”
“怎么说？”易初问道。
妖王停下脚步，看了看远方，只见荒原广阔，一片苍凉，呼呼冷风掠过大地，一片萧索景色。
“在你心里，本就是想让我做那一柄杀人刀，日后在我们异族中大兴刀兵，彼此杀戮的，不是么？”
易初面上的微笑慢慢褪去，他静静地凝视着眼前这个蛮人，瞳孔深处似乎还微微收缩了一下，过了片刻后，他点头说道：“你果然还是比那些蛮人要聪明许多啊。”
妖王笑了笑，不过神态看起来却还是有些萧瑟，淡淡然道：“聪明有什么用，明知道你的用意，我还不是要走这条路。”
“你可以不走的。”易初沉默片刻后，道，“尽管这不合我的心意，但既然你今天对我坦诚相待，我也可以说，你也能守住如今这份基业，不再南下，那么黑火天妖殿同样也能保住这种局面至少几十年。”
妖王冷笑一声，却是“呸”了一句，昂然道：“我杀父弃子，抛弃一切，可绝不是为了这小小局面。日后就算有再多艰难凶险、血海滔滔，我也一定要恢复我黑火天妖殿先祖的光辉荣耀！”
“不就是死人吗？死得越多越好！”
他仰天大笑起来，神态壮烈，神情狂野而桀骜。易初在他旁边看着，然后缓缓点头，随后淡淡地笑了一下。
“给我！”
妖王伸出大手，一直伸到了易初身前。
易初看看左右，只见此地确实已经离黑火天妖殿很远，而周围除了他们二人外，也再没有其他人在，便点了点头，道：“你将那火神杖拿来。”
妖王从替身的一个袋子中拔出了火神杖，易初看着问道：“这些日子里，你都贴身带着吗？”
妖王淡淡地道：“这神器如此重要，我怎么能让它离开我手边，日后宏图大业，甚至就连掌控天妖殿，也都要靠它了。”
他摩挲了几下这神杖后，却是递到易初手上，在那一瞬间似乎有些唏嘘感叹，苦笑了一下，道：“可是我也是没想到，这世上我唯一能放心将这神杖交出去的人，居然是你这个人族。”
易初轻轻接了过来，口中道：“你这样，以后会很难过的，只怕很难再有能够完全相信的人了。”
妖王“嘿”的一声冷笑，傲然道：“只要神杖在手，我就不需要其他任何人！”
易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点头道：“好，希望几十年后，你也还能这样说吧。”
说着，他一手握着火神杖一端，另一端放在妖王硕大的头颅边，然后开始低低念诵奇异的咒语。
随着他的声音回响，那火神杖上的符纹逐一亮了起来，一股奇异的黑色火焰温和地燃烧而起，与此同时，妖王忽然眉头一皱，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然后便凝神倾听，仔细铭记的样子。
如此过了好一会儿，易初听了下来，对妖王道：“记下了吧？”
火焰闭眼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睁开眼睛，点了点头。
易初甩了甩手，火神杖上的光影异状便消失了，一切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然后他将这件神器还给了妖王，同时口中道：“你自己心中记着，这法门只借着火神杖威力，能控制如今我所铭刻符纹造出来的百余名黑火卫士，却不能做出新人。也就是说，日后你要是还想要更多的黑火卫士，便只能靠你手下的妖王去铭刻符纹，再通过控制妖王从而去控制另外的黑火卫士了。”
“这批人，就算是你最可靠也是现在最强大的力量了吧，算是我临走时，送你的一件礼物。”
“礼物？”妖王口中喃喃说了一声，道，“刚才离开天妖殿营地的时候，我看那些黑火卫士的神情，其中好像有不少人很想冲过来对你杀之而后快啊。”
易初笑了笑，道：“他们也只敢想想而已，真要有一个人冲出来，我就算他有胆量。”
妖王侧眼看他，皱眉道：“虽说你将这些人送给我了，但是听你这么羞辱我异族勇士，我听了，心里还是不痛快呀。”
易初微笑，摇摇头道：“第一，我马上就要走了，此去还不知是生是死，又何必在乎你们异族的看法？第二么，那些色厉胆薄却又不得不听命拼死厮杀的人，不正是合你的心意？这样的黑火卫士，不是才更好用么？”
他说完大笑起来，用力拍了拍妖王的肩膀，笑道：“你说对不对？”
妖王默然良久，末了苦笑一声，道：“滚！”
走到荒原深处，身前身后再无人影，只有大风吹过，然后，他们也停下了脚步。
易初回头道：“走了啊。”
妖王点了点头，但忽然又开口叫住了他，道：“等一下。”
易初站住身子，道：“怎么了，还有什么事？”
妖王想了想，道：“以后我们还有机会见面吗？”
易初沉吟片刻，摇头道：“应该是不可能了。我这次北归，那条大雪山中的绝径若是真如你所说那般凶险，我运气不好的话，只怕就走不出去，死在那里了；而若是运气不错，走过去了，我想我也不会再回来的。”
他转头看了看周围的荒原景物，道：“我不喜欢这里。”
妖王叹了口气，道：“可惜了，我是真想让你留下来的，而且有时候我也会想，你走之后，大概我这辈子也不会再有人可以如此坦白地说话了。”
易初略感意外，看了他一眼，道：“怎么，听起来好像你很想要有个朋友说说话的意思？”
妖王默然片刻，随即哈哈大笑，大手一挥，道：“不过是玩笑话罢了，这荒原之上，我们异族之人，从来都只信力量，什么朋友都比不上这个啊。”
说着，他用力抓着火神杖，在易初面前挥了一下，然后昂然道：“你等着，日后待我成就功业，必定会想办法北上去你们人族地盘看看，到时候若是我们有缘再见，就再痛快喝上一回。说不定到时候看在你的份上，我会有几分慈悲之心，少杀你们一些人。”
“北上？”易初笑了起来，然后点头道：“有志气！好，我等你来。不过你这慈悲心……莫不是听说过我们中土神州的菩萨么？”
“菩萨？那是什么？”
“传说中心怀慈悲的神仙而已，不过算了，你不需要知道，毕竟……”易初转过身去，迈开脚步向前而行，同时口中道，“毕竟在你心里，此刻已然再无神祗了吧！”
“多活几年！”妖王大笑着说道。
“你也是。”
※※※
人生终有离别，便如宴席终将散场，只是这一场南疆之行就像一场浮光掠影般的梦境，让人始终无法热爱起来。易初和青鸾向着远方大步走去，偶尔回头看时，会发现那个高大魁梧的蛮人仍然还站在荒原中，只是那身影逐渐也变得模糊了。
数十年后，大家又会是什么样子？
各人的际遇又会有什么不同？
又或者，也许这两个在人世间两个极端、本应该相隔遥远终生没有交集的人，其实都未必能活到那个时候吧。
谁又知道呢……
“青鸾。”看着前路一片荒凉景色，易初忽然叫了一声。
青鸾抬头看了看他，呃，其实是转头。这只大黑狼如今在这片荒原上呆了这一两年间，体型看上去又大了一圈，光是站着，似乎都比易初要高一些了。
“要不，你留在这里吧？”易初说道。
青鸾的脚步猛然一顿，看起来先是怔了一下，随即口中发出一声低吼，似乎对易初这句话十分恼怒，甚至露出了一嘴的獠牙。
易初笑了笑，看了一眼这周围景物，淡淡地道：“当年我救你的那种手段，其实就是魔教里从迷乱之地那些蛮人天妖殿中得来的法门，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如今从血脉上来说，你应该就是属于他们异族人所尊崇的圣兽。”
他用手指向南方，那边的荒原更加阔大，也更加遥远，茫茫大风吹拂而过，天地一片苍茫。
“在那边，荒原南方那里，是异族人聚居之地，有无数强大繁荣的天妖殿居住在那里，远比这贫瘠的北方更好。”
“那里应该就有你的同类，也是在这片大地上诞生的圣兽，你要不要去找它们？”
说完，他便凝视着青鸾，看它有什么反应。
只见青鸾向南边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转过头来，似乎没好气地对易初咕哝了一声，然后掉头就向相反方向走去了。
易初大笑，追上去拍拍它的脑袋，笑道：“好，那我们一起走。”
说着，他手下微一用力，身子腾空而起，翻坐到青鸾的背上，然后大笑着说道：“走吧，我们回家！”
黑色的巨狼仰天长啸一声，声震四野，便如一道黑色闪电般窜了出去，在阔大无垠的荒原上奔驰着。
它越跑越快，越跑越急，就像是这片大地也在为之呼应，就像是远古的血脉在这一天忽然醒来，热血沸腾，迎风而驰，冲向北方那更遥远的山脉，以及白雪皑皑的山峰之后，记忆中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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