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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不悔


建安十年。曹操在冀州的势力已稳,青并两州已降。河北四州中,只剩最北端的幽州仍是威胁——袁尚残部已到达幽州,续上了军资粮草。

        上元,邺城。冀州府有宴。

        这里是将军故府,重楼飞阁,比许都的宫城都更壮美。刘渊走在汉玉雕砌的步道上,抬头看着郭嘉:“我没有身份,你带我来赴宴,旁人问起如何解释?”

        “懒得解释。你对我有诸多好奇,带你来我走过的地方。我曾在这里见过袁绍。”

        刘渊在石栏前停下脚步:“兴平二年,我知道。你为何来冀州,为何不选袁尚?”

        “因为他太年轻,未逢其时。冀州粮草丰广,道通八达,天下之要莫非如是。”

        刘渊抬头看着他的眼睛:“他是你的弃子?”

        郭嘉凭栏望着故府的草木:“你觉得可惜?”

        “我很喜欢他。他对天下有担当,也有怜悯之心。他把我送出军营两次,从不为难我。”

        郭嘉颔首一笑:“他是个君子,很难不喜欢。”

        “那你为何不选他?”

        “赶时间。”郭嘉散漫道,看了一眼庭中的日晷,信步朝宴厅走去。

        刘渊翻了个白眼。郭祭酒越来越懒了,瞎扯个理由应付她。

        冀州府的晚宴不像汉宫。没有丝竹雅乐,也没有舞姬,堂前擂的是战鼓,战功赫赫的武将吃得半醉,在席间划拳比武,连曹公都被揪出来打了场擂。俨然像是军营,随处听到大声的酣笑,没有一丝拘泥。

        “邺城一战艰险,庆功才格外畅快。”郭嘉吃了杯酒,笑看着席间的荒唐。

        “今日来的都是有战功的人?”

        郭嘉点头:“你也有战功。阵前报我都看过,写得不错。”

        “我写的可都是兵家命脉。”刘渊有些得意,目光不经意落在对面的角落。

        曹丕穿过几行坐席,悄悄坐在后排。他来晚了,身上的朝服还没来得及换。上元庆功,他曾在虎贲麾下,坐席在曹仁身后。叔父喝得尽兴,像小时候一样揉他脑袋,把他介绍给同僚——侄子,虎贲最好的骑将。

        他起身,像还在军营的时候,军姿拔得挺正。敬长辈,敬同袍,酒喝了一杯又一杯。假如他是虎贲最好的骑将,不会输给袁尚,不会隔着几丈府堂,只能对她轻轻点头,敬她一杯。

        砰!窗外一声巨响,堂前的石阶被照得忽明忽暗。

        上元花火,岁岁平安。

        石栏前围满了宾客,他们大多从许都来,为邺城一战赴汤蹈火。该是庆贺的日子,为将士祈福。

        冀州的晚空流光华彩,烟火曳着尾巴划过,像星光,似羽翎。灿烂却遥远。

        这一年,邺城取代许都,成为了朝政中枢。

        曹丕再没上过沙场,入少府司文职。他没有再见过刘渊,也不问战事。他回过许都,也回过阳翟,广交名士大家,但总是很快就回邺城,从不让妻子等候。

        刘渊也去过阳翟,和郭祭酒一起。郭嘉说会带她去他走过的地方。他在阳翟的宅院很大,但没什么人。他是独子,父母早亡,和族人也不亲近。他有一方茶室,曾在这里与颍川的名士交识。

        他们去了弘农,见到了郭嘉的儿子。他叫郭奕,过完年便有五岁,乌亮的眼睛灵秀可爱。弘农的宅邸比颍川的更大,依山傍水,极尽风雅。也有不少下人,他们很尊敬郭嘉。但好笑的是,他们都管他叫郎君,听起来很无稽。

        “你做过郎官?”刘渊不解。

        “入仕便是军师祭酒,没升过,也没降过。俸禄不多,但不清贫。你去过的集玉楼雅间只有我能出入,因为我是楼主。朝中没人知道。”

        刘渊皱了皱眉:“为何告诉我?”

        “你早晚都会去探听。与其去问别人,不如我来告诉你。”他指了庭院里玩耍的郭奕,散漫道:“他的母亲死了。我没有夫人。”

        刘渊很讶异:“夫人死了你一点都不伤心?”

        郭嘉付之一笑:“对人下判断如同行医看诊,听闻望切都得用心。我说了什么,做过什么,让你觉得我夫人死了?”

        刘渊觉得无趣:“郭祭酒哪天能不教训我?跟你说话真费劲,懒得问了。”

        郭嘉抬眸看着她:“以后你要面对的人都像我一样,甚至复杂百倍。我执棋,不会步步为人解围;以后你执棋,也不能事事都问我。你不学我的着法,却学我懒?”

        刘渊呛他道:“你教我下棋,难道是要我去做军师祭酒?”

        郭嘉吃了杯酒:“也可以去集玉楼,看你喜欢算钱还是喜欢做官。”

        刘渊恍然大悟:“怪不得日日让我算账?你想雇我做学徒,枉我这么喜欢你!”

        郭嘉朗声笑起来。他在这处别院很自在,半卧在榻上,望着堂前的春江景明:“喜欢二字有很多涵义。你没有情愫,只是在执棋。你说喜欢袁尚,也说喜欢我,可曾想过是何意思?是你执棋的手想偏向哪一方,对么?”

        刘渊犹疑道:“我没有喜欢,只有立场?”

        “对。”郭嘉抬眸看着她,指了指榻上的棋盘:“执棋需选定立场,落子才能无悔。”

        刘渊颔首看着棋局。如果他们都只是立场,那曹子桓是什么?

        回邺城的时候正是清明。郭嘉带刘渊去了南郊的松山。山中有雨,远远地可以望见松间的墓地。

        一人在墓碑前久久停留。刘渊认得他,是曹公。

        “曹公在扫谁的墓?他在邺城有故人?”

        郭嘉负手而立,看着那处青冢:“袁绍。”

        “他们认识。曹公穿的是什么袍?”刘渊想起袁尚曾说过,曹公和他父亲是同袍。

        “校军武袍。他和袁绍同为西园校尉。董卓入雒阳时,校军勤王穿的就是这身武袍。”

        刘渊抬头看他:“你去见袁绍,后来又见曹公,因为他们曾为汉室出生入死?”

        郭嘉付之一笑:“我不热衷勤王。寻访自荐,只因他们是当世最强的武将。”

        刘渊不信:“袁绍死了,早就不是当世最强。如果今日曹公不在,便是你在吊唁他?”

        “世上没有如果。我带你来,是想让你看看什么叫落子无悔。”郭嘉望着松间的青冢。他没有故友,也不曾年少,甚至不知情愫。

        曹操饮尽坛中酒,仰面哭了一场。他曾和袁绍年少相知,赴汤蹈火,雒阳烽火历历在目。不知是年岁太长还是人心易改,他们成了今天的样子。他穿着校军武袍,仿佛还是当年的典军校尉,从未变过。

        刘渊听说,和亲友为敌是世上最残忍的事。曹公一定很喜欢袁绍,不知在官渡对峙是什么心境。落子无悔,就是选定这条路,哪怕与挚友为敌也不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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