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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立场


邺城,曹营。

        郭嘉刚从主将营出来。三日前毛城来报,与袁军交战谷口,敌退,绕道阳平。

        太不合情理。毛城粮道是邺城的命脉,曹军本该置重兵镇守。郭嘉没有这样做,因为他赌袁尚不敢过毛城。可他去了,却没有取粮道,显得多此一举,这不像袁尚。郭嘉没看懂这步棋,方才找曹操要了手书,要去趟阳平。

        阳平亭在邺城西南,滏水河畔。数万兵马屯于河岸,军阵严整。

        刘渊醒来,盯着榻前的玄甲武将。这张傲慢的脸她梦见过。是袁尚,袁本初的儿子,五年前在汉宫,刘渊就听过他的名字。不久前在毛城,也梦见过他。

        “你捉我来做什么?”刘渊想坐起来,肩上一阵锥心的刺痛。

        “你负了伤。”袁尚提醒道,指了指她的衣领:“江东人么?”

        刘渊低头一看,是她领上的一枚丝绣。金缕芍药。她从小衣物上就有这绣样,在江东如此,到汉宫也一样,江东来的侍女每年都给她做新衣,离开汉宫后,衣物也年年送到郭家。这绣样指的是江东?

        “身为细作不知隐匿,在军中这样招摇。勿怪曹丕让你穿他甲衣,替他送死。”袁尚冷厉道,傲慢溢于言表。

        刘渊猛地看了他:“你捉我是因为铠甲?你想捉曹子桓?”

        袁尚挑眉。他也有表情,只是显得更不近人情:“回去告诉吴侯,中原战事不比江东,细作训练好了再送出来,否则败事有余。”

        “说谁败事?”刘渊没好气道。

        袁尚没再理她,转身出了营帐。

        这个江东细作乱了他的局。他知道曹丕在毛城,奇袭谷口是为了擒他,逼曹操退兵。可惜掳来的只是一个穿曹丕胄甲的江东人。

        江东不成气候。袁尚早就知道。自从孙伯符死后,他就和江东断了联系。孙氏受此重挫,已经无力再与中原争锋。听说他们的细作网络从未撤离,野心可敬,但无用。如果这女子是吴侯安插在曹营的,那他实在失策——她不是个合格的细作,太弱。

        郭嘉到阳平是三日之后。他来劝降,但不是袁尚,是他麾下部将马延。孤傲是袁尚最大的弱点,也许是唯一的弱点,这是袁家的通病。官渡一战,就是因为袁氏倨傲,以至军心不稳,临阵倒戈。这次在邺城,郭嘉会让袁尚体会一次他父亲遭到的背叛。

        马延虽是统兵都督,但并不知道主将为何夜袭毛城,更不知道袁尚帐中发生了什么。

        郭嘉摇头,果然是袁尚,对统兵将领都不通军情。从马延这里探听不到什么,不过却轻易将他策反。不得主将信任,任何人都不会得志。

        自从刘渊被俘,梦便更加离奇。

        她曾看到战事有两个结局,所以来观战。但自从入袁营,往日所梦全被推翻。她似乎有另一个身份——袁尚的谋士。梦中常与他帐下谋局,熟悉他的每个将领。马延、高干、邺城的审配,甚至已在曹公麾下的张郃。她和袁尚,似乎本该早就相遇。

        “我们见过?”刘渊问道。

        袁尚抬头看了她一眼。他在读信。袁军陈兵阳平,每日有战报呈到主将营中。她的问题很古怪,他们当然见过,这几日她都住在将营。他还没想好如何处置。

        “郭祭酒来过阳平。官渡一战他就劝降过张郃,这次你想赢,就不要信你的部将。”

        “你说郭奉孝?”袁尚在看并州羽书。军在城下,并州也已向曹操请降。

        “你知道他?”刘渊知道自己问得多余。他和曹公交过手,自然知道郭祭酒。

        “我认识他。”袁尚阅过信,抬眸看着她:“兴平二年,他在邺城。”

        刘渊大为讶异,郭祭酒在邺城做什么?袁尚似乎看出她的惊讶,说道:“他来劝先父迎天子。他没有说服先父,却说服了我。只是我当时年少,也未能说动先父。”

        “那后来呢?”刘渊追问道。

        “后来他去了兖州,说服了曹操。再后来,天子便在许都了。”

        刘渊蹙眉:“他在到处游说,劝人迎天子?”

        “郭奉孝心怀天下,他有他的品格和操守,不愿屈居人下。曹操也许是个英雄,才能让他甘愿效劳。只可惜与我为敌。”袁尚答道。似乎说起郭祭酒,他才不吝言辞。

        刘渊不觉深看了他:“他说过同样的话,他说你有品格操守。”

        袁尚一笑:“我是他最大的敌人。他和你谈起我,说明你不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刘渊耸了耸肩膀:“他带我来邺城,不谈你谈谁?”

        袁尚收起案上的战报:“郭奉孝带你来的?你究竟是什么身份?”

        刘渊无语:“反正不是细作,这芍药从小就有。我在帮你,你怎么还疑神疑鬼的?”

        “帮我是何立场?”袁尚挑起眉梢,泰然看着她:“我和你交谈过,不论对孙氏、曹氏、还是我,你都没有立场,应该不是细作。如果我是郭奉孝,不会带你来冀州。这场战事关系天下走势,太重要。我不会让一个全无立场的人来搅局,他应该也不会。”

        刘渊一怔。郭祭酒确实说过。他说心性不定,不能参战事,也问过她来冀州的目的。

        “如果你在毛城是他的安排,那毛城没有重兵,对么?”袁尚突然发问。

        刘渊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她没有立场,该不该如实告诉他曹军的部署?

        “不必回答。你是哪里人?我命人送你回家乡。”袁尚递了杯茶给刘渊,让她早睡。

        这女孩不是细作,不知为何卷入战事。她领子上的吴绣从小就有,却完全不知所以,应该是长辈留的念想,毕竟江东早在十几年前就在中原布了谍网。她不该在战场,除了兵和将,没有人该为战争陪葬。

        次日一早,刘渊被送到冀州的一座边城。她梦见了邺城血战。年轻的将军佩绶出征,奔向他的城池。马延临阵倒戈,把这支骑兵杀得措手不及。邺城青垣一夜坍塌,审配血祭城楼。烽火染红了城下飘摇的汉字军旗。

        建安九年秋,曹操克邺城,领冀州牧。

        这一年,许都的多数官署迁入邺城,冀州大兴田牧。短短数月,这座弹尽粮绝的废都焕然重生。

        城外的滏水映着秋色,冲刷着硝烟的痕迹。曹丕醉倒在河畔,酒壶卧在胸前,淌了一身。他曾四方打探,拷问袁营降将,却无人见过刘渊。她从小不受拘束,大概是想逃离束缚,远走高飞。父亲对她忌惮颇深,不能再找了,否则她连性命都不保。

        曹丕盯着秋阳,眼睛发疼。一阵嘈杂惊醒了他,几个散兵在纠缠一名女子,他一把抽开剑,散兵登时四下逃窜。

        女子衣衫不整,伏在地上啜泣:“请将军赐死。”

        曹丕醉眼迷蒙地看着她:“连死都不怕,却怕被束缚。要什么都可以,跟我回去行么?”

        女子哭道:“我本是袁家妇,家门破败受尽欺辱。若无人庇护,回邺城不如一死。”

        曹丕醒了醒神,她不是刘平乐。却也像片浮萍,无人庇护。

        “将军若怜惜,甄仪别无他念,只求平安。”女子抬起头,哭红了面颊。曹丕想起刘渊小时候的样子,收起佩剑:“可以。”

        几日后曹府迎亲,曹丕娶了袁氏遗妇甄仪。他没有少年新婚的喜悦,只是借着酒席多喝了几杯,和衣躺在妻子身旁。刘平乐呢,可也找到了她要的恣意?

        冀州北部,卢奴的官道已被青州军封锁。刘渊一路在林中露宿,醒来看到满眼湛蓝。

        她饿了。几头野鹿跃上山崖,一支羽箭划过,鹿应声而落,血顺着灌木茎枝落上雪青的岩壁。刘渊跳下枝头,看着谷底挣扎的猎物,她得补一箭。

        一束羽翎呼啸而来,挑断了她的弓弦。山谷中跃出一匹战马,直冲着刘渊飞驰而来。刻骨之寒,莫过于此刻他眼底的凛冽。他要杀我?

        百步,十步,咫尺。袁尚俯身握住刘渊的手腕,将她拽上马背,架起长弓向山崖连环迭射。岗上三人顷刻栽入谷底,羽箭封喉。

        刘渊惊魂甫定地坐在马背上:“我以为你要杀我。”

        “山上有青州兵,你确实差点死了。”袁尚答道,纵马飞驰。他的军队在邺城大败,曹军对他穷追不舍。他只剩两千骑,隐匿山林向幽州行进。

        夜间,冀州精骑在林中露宿。袁尚看着脚边的篝火,递了张面饼与刘渊:“我送你出冀州,不是让你来卢奴的。”

        刘渊啃着饼子:“你信不信我来冀州就是为了遇到你?我早就该认识你,但有些事被改过了。所以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来冀州,但一定要来。我可以帮你要天下。”

        袁尚抬头看了她一眼:“天下?如何帮我?”

        “你说过想迎天子,他在许都。”

        袁尚失笑:“你想让我去许都?”

        刘渊笃定道:“如果你敢。”

        袁尚诚然看着她:“我敢不敢不重要。这支骑兵不到两千人,到不了许都。我该做的是带他们到幽州,得到粮草、辎重、军资供给,这些才是兵家命脉。”

        刘渊忽然晃神。袁尚猜她在想毛城:“并州粮道曾是邺城的命脉,本该有重军镇守。郭奉孝赌我不敢犯毛城,重兵放在邺城。我没想到他如此敢赌,所以输了。”

        “如果你攻下毛城,邺城的命脉就续上了。”刘渊犹疑道。但这不是她梦里的终局。

        “兵场没有如果。我到不了许都,你可以回家乡了。”

        “我没有家乡,只有立场。我要你得天下,去许都迎天子,让四海诸侯都臣服。”

        袁尚失笑:“但这不是我的立场,也不是天子的立场。许都是他最好的选择。而我,不愿近天子。”

        刘渊皱了皱眉:“你讨厌皇帝?”

        袁尚看着篝火:“不讨厌,但为曹操不值。他曾与家父同袍,为汉室赴汤蹈火。天子却要诛他满门——我不知他为何还把自己看作汉臣。大概是那一辈人勤王的执念。”

        刘渊震惊:“天子何时要诛灭曹氏?”

        “建安四年,董承之祸。天子诏我看过。曹操为保许都,死战官渡,天子却下诏诛灭曹氏。如果你是曹操,当作何感想?你能做到他做的,仅仅只杀董承一族么?”

        “是这样么?”刘渊低头看着篝火。她终于明白小时候在梦里看见曹公落泪,他为何苦苦追问,诏书是否天子所作。忠骨不该被辜负,是她哥哥错了。

        袁尚递了杯水与她:“你想执棋,需要选定一个方向。若为吴侯,助我可令中原分立,保江东一方。若为郭奉孝,便该与我为敌。”

        刘渊固执道:“我选你,落子无悔。”

        袁尚摇头:“你做不了郭奉孝的敌手。”

        刘渊不服:“我从前是没赢过他,但他的着数我都学了。以后未必赢不了他。”

        “兵场执棋,胜负即生死。为我执棋就要置他于死地,你行么?”袁尚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与亲友为敌是世上最残忍的事。你走吧。”

        次日一早,刘渊被送出了山林。她想为袁尚执棋,但他不需要。他把命运攥在自己手里,谁都不必插手。刘渊喜欢这决绝,也想做这样的人。他很清醒,也很干脆。

        从卢奴到邺城,她一路想了很多。她究竟是谁,身上的金缕芍药是什么印记?如果袁尚说的不假,这是江东细作的标记,那她在许都这些年,为何从没有人接近她?

        郭祭酒又是谁?他为什么到过冀州却没有选袁尚,为什么教她下棋?刘渊确定的是,她一定早该遇到袁尚,有人改过她的梦,让一切都颠倒错乱。她想起小时候梦里的那双眼睛。它们暗无声色,却把一切都洞悉湮没。

        一个月后,刘渊终于到了邺城,在城门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郭嘉。已是初冬,他还穿着那件单薄的青衫,披了件墨色的裘皮斗篷。清淡,和煦。

        刘渊跳下车去:“你在等我?”

        郭嘉掸落了她肩上的霜花:“你能来,我很高兴。”

        刘渊抬起头:“你不是每日都读探报?我在哪里你早就知道,为何不去找我?”

        “懒得找。心性自己定,旁人插不上手。”郭嘉付之一笑,同她往城西郭府走去。

        “曹子桓也在邺城?他好吗?”刘渊忽然问道。

        郭嘉看了她一眼:“他找过你,大概以为你死了。”

        “那是不好?”刘渊停住脚。

        “他娶妻了。”郭嘉停下等她。

        刘渊觉得心尖被蛰了一下,不痛不痒。梦里和他相对的,果然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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