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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畸人


申时末,建康。

        薄幕里透着冷气,一辆马车缓缓行在街道上,驾车的小奴脊背挺直,昂然挺胸,难掩兴奋之色。

        迎街是一个宽阔的十字路口,四条宽巷的两侧皆是店铺,什么绢布店、脂粉铺、瓷器行、乐器店,一应俱全,虽然在京城已经生活了多年,但每次路过这条街,依旧能令小奴为之振奋和愉悦——这是建康城里最热闹的街道,虽然因为岁寒暮雪,人影稀疏,却依然能感到置身繁华之中。

        与兴致勃勃的小奴不同,马车上的年轻人却倍显郁闷,他用棉车帘裹住头,只露出一张脸,怏怏不乐地欣赏着慢慢过往的风景,他的眼神灰蒙蒙的,好像还没有睡醒似的,丝毫没有年轻人那种刚勇好斗的锐气,眼角的小痣随着眼睛一弯,顿时给人一种登徒浪子的不好印象。

        小奴回头看了他一眼,笑道:“爷,咱别闷闷不乐地行吗?又不是多大的事,凭爷的才智,陈大人吩咐的这点儿事算什么啊!”

        梅聘一撇嘴,道:“敢情讨债的不是你!用不着你求爷爷叫奶奶!”

        小奴“嘿嘿”笑两声:“若是能为爷分忧解难,让奴儿叫两声爷爷算什么!”

        梅聘不屑地“切”了一声,气恼地拉上车帘,自顾郁闷起来。

        他们嘴里的陈大人名叫陈顾,是廷尉府的少卿,说来也是响当当的铁面判官,此人素来清廉,名震朝野,若是按他才能,不假时日必然位列公卿,奈何此人谁都看不上,难免遭人排斥,因此在那斗大的官位上一直裹足不前,他倒是没多介意自己是否一腔抱负未曾开,但他老婆对此却是十分不乐意。

        陈大人的妻子是胡太尉之女,大家闺秀,名门之后,传闻本来是个知书达理的美娇娘,可是此女命运不好,被许配给了逸王萧络。萧络何许人也?那可是堂堂皇七子,踢天弄井、无恶不作的混世魔王,坊间传闻,他因为坏事做得太多多,睡梦之中被阎王爷挖去一只眼睛,所以是个独眼王爷。

        这么一个混蛋,按说娶位美娇娘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分,不料他却死活不肯娶这位胡娇娘,更于大婚之日出逃!为了宝贝闺女,胡太尉卑躬屈膝,亲自到王府求台阶,可惜这位王爷死活不上道,此事触怒龙颜,萧络被赶出京城,贬到赢良,而胡娇娘从此被沦为笑柄。

        因为此事,胡娇娘性情大变,成了建康城里有名的小悍妇,其名声堪比大公主萧陶,是个打个喷嚏,整个京城都得颤三颤的主儿。

        陈顾也是倒霉,摊上了这么个婆娘,不过他自己倒是很看得开,任凭婆娘骂,稳坐廷尉台,小茶一喝,小酒一撮,小日子那叫一个滋润。

        胡婆娘奈何不了他老公,转头找公门小吏的碴儿,不是去找她家的猫就是给她家锄地薅草,看在陈大人的淫威上,起初小吏们还买胡婆娘的账,可久而久之,小吏们不堪其扰,纷纷对胡婆娘敬而远之。

        这天胡婆娘还没迈进廷尉府的大门,正巧碰到从外公差回来的梅聘,便截下他一通诉苦,说是逍遥王烧了家里两条船,如今你家大人忙得摸不着炕头儿,你是大人最得力的助手,前途不可限量。说着便泪如雨下:你家大人脸皮子薄不好意思去讨要赔偿,却被人当成是好欺负!有道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们这等小门小户的官侯人家都得教育子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也不知道菩萨皇帝他老人家是怎么教育儿子的,堂堂朝廷食君俸禄的人,被人这么欺负,这不是打皇帝陛下的脸吗?我一个女人家不懂,你是咱们大人的左膀右臂,觉得这事该怎么处理好?

        好赖不赖的,梅聘还是能听出胡婆娘的言外之意的,这不就是让他出面去讨饥荒吗?梅聘脸色难看,心里不情愿,但能怎么着?常言道,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长官之妻呢?当即打了包票,自己愿为夫人鞍马劳顿。

        可那逍遥王是谁?堂堂大梁皇帝的养子,鼎鼎有名的大善人,好善乐施,声名在外,欠你的钱那是你祖上生辉,烧你的船那是你活该,你还想要赔偿,那不是肉包子扔狗嘴里,还有得回吗?

        梅聘盘算了盘算,心想这两条船也用不了几个钱,自己也不是掏不出这袋子钱,然而转念一想,又心有不甘,他堂堂一个廷尉府监正,吃着朝廷俸禄,怎么能对那种打着名善的幌子、烧船不赔的“法外之徒”心慈手软呢?

        想到这,他不由生出一股傲然之气,探出头去,问道:“奴儿,你觉得爷为官可算清正?”

        念奴赶车的手不停,连想都没想:“那是自然!爷是谁?清正廉明,两袖清风,从来不多拿一分俸禄,世上还有人能比爷还清正的人吗?”

        想来这个答案还算是令人满意,梅聘脸上荡漾出得意:“你说,若爷我哪天落魄了,你还肯跟着爷吗?”

        念奴咧嘴一笑,笑得极尽无耻,道:“那是当然了,爷无论落魄到什么地步,奴儿都跟着爷。”

        梅聘嗤道:“那要是要饭呢?”

        “不至于的,爷,”念奴道,“咱家有田有地有租铺,别说到不了那田地,就是真的有那么一天……爷放心,您就大胆地歇着,奴儿给爷要饭去。”

        梅聘啧了一声:“好小子!”

        “那是,您也不看奴儿是谁谁□□出来!”念奴瞧了他一眼,堆出一个无比灿烂的微笑,好像为奴是他此生一件十分值得骄傲的事,殊不知这小子心里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

        念奴跟着梅聘有些年头了,在钱财面前简直贪婪到丧心病狂的地步,兼其贪婪、一毛不拔,动辄克扣下人几枚散钱,以便放任自己胡吃海喝,梅家的下人们都知道,念奴手里有钱,此仆最会溜须拍马,比号称“嘴行风”的梅聘嘴皮子都溜,他在西郊置办了一处别院,其豪华程度不亚于梅家,动不动就给梅聘搬搬家,往自己的豪宅里倒腾点好货,梅家人纵然知道此奴为奴不端,奈何惧怕他大管家的身份,因此敢怒不敢言,此类话当然传不到梅聘的耳朵里。

        梅聘自诩聪明,实则愣头青一个,这会还乐得流油:“那要是有一天我出了事,你可愿意为我挡刀?”

        小奴儿嘿嘿笑道:“那是自然,奴儿生来就是为爷赴汤蹈火的!”

        “那你就替爷把账要了吧!”梅聘约略一扭嘴,拉上车帘,扭头从车后跳了下去。

        念奴:“哎,爷……”

        街道中央有一家门店,与旁边建筑不同,这家门店屋檐状如飞翼,琉彩缤纷,大气磅礴,即便是在京城这等物华天宝、繁花似锦的地方,也显得格外扎眼。

        这楼叫“此花楼”,本来是座香楼,又不仅仅是座香楼,因地处京城之中,又在江河之畔,此地风景优雅,文人骚客常聚集在此地吟诗作画,久而久之,交际的、谈生意的、捧场的、凑热闹的……但凡是腰包里有银子的,都爱往这里钻,就连此间的姑娘也是个个美貌妖娆,身怀绝技,京城一年一度的选美大赛,一百里有九十九个花魁都是从此花楼里□□出来的,声名在外,这里的酒水也跟着水涨船高,据说一壶酒起价就是十两银子。

        而此花楼的姑娘打着卖艺不卖身的名号,实则无所不用其极地从客人手里口袋里掏银子。

        马车行过去的时候,几个小厮刚好提着灯笼出来,管事人望着他们挂上灯,接着便大吸一口气,又似吞云吐雾似的将那口气吐出来,拖着长腔喊道:“点灯——”

        街上的行人纷纷驻足,朝他望去,随着他这一声呐喊,此花楼瞬间映在了一片大红之中,随之大街上的灯笼次第点亮,渐渐粘连成一片红,蔓延向无边天际,远远望去,好像一座城沉浸在无边海底。

        梅聘咧开嘴,由衷感叹一句:“好家伙,这建康城就像你家开的似的!”

        他话音刚落,还未来得及迈开步子,一个巴掌拍在了他的肩膀上。

        梅聘一扭头,看见身后一明眸皓齿的少年,正笑嘻嘻地望着他,不觉一皱眉头,心想:“真晦气,出门没看黄历,遇到狗了!”面上却堆着笑,道:“哟,谢四公子,多日不见,好生见长啊!”

        谢云珩闻言,脸一下子沉了下来。虽然说谢四公子长的清秀俊逸,可个子一直不见长,眼见着明年就到了弱冠之年了,却是身材短小,像个十五六的小孩。少年人心中有驰骋疆场的美梦,偏偏梅聘嘴贱,哪次见到他都要挖苦一番。

        其实这事也怨不得谢云珩,都说“爹矬矬一个,娘矬矬一窝”,可是这话放在谢家人身上就是个例外,谢云珩他娘长的细腰大高个,活脱脱一个美人,只是他爹长的又丑又矮,谢家老爹当年为相时,为人清正廉明、刚正不阿,人送外号“矮相”,“矮相”生了四个孩子,除了老二谢云琛继承了他老娘的容姿,其余三个非矮即驼,怨不得谢云珩没得点长处。

        好不好的,谢云珩也是前丞相的儿子,含金而生,娇生惯养,祖上十八代代代巾帼英雄,脚踏大梁国土,振臂一呼,娃娃兵没有一百也得八十,可说到底,头上父兄的光环压着,肠子里所有的弯弯绕都是成于思而毁于行,不过被人当众揭短,谢云珩心里还是十分不舒服,便道:“十一哥,你别老是拿别人的短处说笑,很不礼貌的!再说了,二十三,窜一窜,我这还没到时候呢!可不像你,连窜都没得窜了!”

        梅聘笑了笑,顺手揽起他的肩膀:“你怎么知道老天爷不会给我拔高的机会?”

        “站在老天爷的角度,怕是也不能愿意给无赖拔高。”

        “别说的那么绝对,有道是‘种类不同,不装一笼’,咱俩可是好朋友,要是我是无赖,你又是什么?”

        “我可是个好人……”

        梅聘打断他的话:“怜香惜玉,还好色成性,是不是?”

        “你才好色成性呢!”谢云珩晃下搭在他肩上的狗爪子,怒道,“你全家都好色成性!”

        梅聘戚道:“还好兄弟呢,有你这么变着法子骂你大爷的吗?”

        说着,他下巴抬起,望着“此花楼”的招聘咋了咋嘴。

        谢云珩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道:“瞧,我说什么来着,按耐不住本性了吧?”

        “我就是想进去看看里面是啥样,”梅聘装出馋涎的模样,“听说这是个进去就不想出来的地方。”

        “得了吧!又不是没进去过!自家人,谁又不是不认识谁,装什么呢!”谢云珩不屑道,“你花钱啊!”

        梅聘一愣,“啥”字还没说出口,谢云珩一只脚已经迈进了门槛。

        与楼外的冷清不同,此花楼里满楼都是红袖招,进门便是一股暖香之气,似乎只要一踏进门便能马上湮没在那群鲜衣怒马、容光焕发的少年郎里。

        店老板久居风月之所,什么样的绫罗绸缎没见过,早就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还不待这两位走近跟前,老板眼角的褶子先冒了出来,几步走近谢云珩:“谢公子,好久不见了,今中午我还在想,是不是哪里不周得罪了您,让您不来了呢!呦,怎么今天这是带贵人来了?”

        说罢,他的眼睛故意在梅聘身上溜了两圈。

        谢云珩一掩嘴,忍住笑,道:“戚老板,要不怎么都说爱跟你做朋友呢,就是会说话,把梅大爷逗乐了,还少的了你的?”

        “哎呦哎呦!得罪得罪!梅爷好久不来,小人都不认识您了!”戚老板哈哈大笑起来,他当然知道梅聘此人虽然身份不尊贵,却是富得流油,深爱美人,动辄打赏,都以万钱。

        早年间,他也落魄,不过是衙门里一个看管死囚犯的牢头,他爹怕他不好养活,随便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十一”,没想到这小子命硬得很,不但早早地克死了他爹娘,更靠着一股子下三滥的劲儿迎风而上,在大梁皇城万千纨绔子弟中杀出一片赤鸡白狗赌梨栗的名声,这名声虽然不好,却为他博来了不少追随者,后来也不知道这货踩了谁的屎,竟然巴结上了岐王。这人一走运,神仙都挡不住,后来岐王当上了太子,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仙”,这个大字不识的几个的小子就跟着捞了个官,虽然不是什么大官,但好歹也是能吃上皇粮的了,更甚至竟能有机会一睹皇帝圣颜,并被陛下赐名“梅聘”。

        这份殊荣,放眼整个大梁,绝对独一份,足够他吹嘘三十年了。

        谢云珩道:“都是开门做生意的,哪有什么的最不得罪的,还有雅间吗?”

        戚老板一边将他们往楼上引一边说道:“这才什么时辰,怎么能没有雅间呢?两位爷今天找谁?”

        梅聘头不抬眼不睁,提着衣裙往上走:“惜惜姑娘还好吗?”

        “好着呢!天天念叨着您!”戚老板回道,“只是今晚惜惜姑娘恐怕陪不了梅爷您了,她去梅园赏雪了!”

        “哦,我只是问问,不找她,”梅聘脚步微顿,“柳姑娘在吗?”

        老戚老板一愣:“柳儿?”

        梅聘说的“柳姑娘”名叫柳晴昼,是此花楼的头牌,连着五年名冠京城花魁,早些年她尚未成名的时候,有人愿意画三千金买她一笑,自此她名声大噪,这女人厉害得很,成名既巅峰,而且大有长盛不衰的架势,她有个弟弟名叫柳宓筠,原是岐王府的伶人,这小相公唇红齿白,眸子一转而兰麝熏心,比他姐姐长得还俏丽,岐王走一步带一步,对其爱不释手,可惜没福分,岐王还没成为太子他就死了。

        梅聘能在京城里呼风唤雨离不开柳宓筠的举荐,他为吏时身上虽有些名声,然而庙堂之上,贤臣能才前赴后继,绝不是单靠江湖上那点传闻就能大鹏展翅的,左右逢源也是良道。传闻梅聘和柳宓筠一见如故,但究竟是因为柳宓筠的花容月貌才一见如故的,还是因为其身份的特殊性才一见如故的,这就不为人所知了,梅聘大抵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自柳宓筠将他从流浪的街头拉扯出来,他就三天两头往柳宓筠那里跑,不知是无风不起浪还是怎么着,自那就有风声传出,梅聘与柳宓筠有染。

        没多久,柳宓筠死了。

        关于这两个人之间的“妙事”,坊间众说纷纭,有人说岐王早就知道他们之间的事,是岐王大度,把柳宓筠赏赐给了梅聘,只是少年贪欢作乐过度而死;有人说岐王根本就没有把柳宓筠赏赐给梅聘,反而是岐王知道了此事,柳宓筠惊惧,自己把自己吓死了;也有人说,是梅聘害怕,把柳宓筠毒死了。

        至于真相怎样,没人知道,但柳宓筠的死闹得京城沸沸扬扬,作为他的姐姐,柳晴昼难免不会听信谣言,所以对梅聘并非十分待见,倒是后者仿佛是心虚,动辄来此花楼打赏柳晴昼,出手之大方,令人眼馋。

        梅聘停下脚步:“怎么,她也不在?”

        戚老板赔笑道:“若都不在,小儿这生意还怎么做?大人放心,柳儿在楼上呢。”

        梅聘绷紧的嘴角这才柔和下来,礼貌得不像人了:“那就谢谢老板了。”

        “哪里敢!”戚老板眼瞅着梅聘和谢云珩在厅里寻了个地方坐下,这才退下,招呼来一个个小厮,道,“赶紧,把杜惜惜叫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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