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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千变万化(上)


  北诀给自己卜过一卦。

  当朝圣上对巫蛊之术颇为忌惮,天枢门虽对朝廷亦又不少牢骚,两方倒是在卜筮一事上达成了一致,是以众弟子虽修仙法,于鬼神命定之事倒颇为随性。小辈弟子好奇心重,拿了几本周易八卦便妄想窥测天机,门中长老是以抓一个罚一个,直罚得那帮小兔崽子把思过崖边的碑文都临摹到吐血三升的时候,门中众人再不敢偷偷装神弄鬼了。

  但北诀不惧碑文,亦不惧明长老的戒尺,这两样东西皆是家常便饭。遂在不知道第几回放逐思过崖的时候,他偷偷踹了几根不知从何位高人师兄那里流传下来的签,竹签简陋,零星写着些大吉大利出门见血之类百姓喜闻乐见又通俗易懂的判词。他跪得太久太过无聊,遂将那几根竹签装在盛水的竹筒中摇了一摇,而后喜闻乐见地,抽了个“天降大吉”。

  彼时他尚不知道这天降的彩头是什么意思,甚至还偷偷妄想过一些可能性,诸如掉落山崖捡得神功一本,或者行侠仗义夜闯了佳人的香闺。然而老天爷毕竟总是高人一招的,小兔崽子千算万算自是算不到,自己会在命悬一刻的时候被一只白毛狐狸精给救了。

  那白毛狐狸油光水滑,骚气逼人,其柳眉倒竖的神态莫名让他想起小时候在蟠龙镇里见过的,叉着柳腰骂街的泼辣小媳妇。

  “你们一个个素爱自称君子!枉我还试图给你们提供消息!我不过离开了片刻光景,小王八羔子居然把我家烧了!一把火!我那张静之的孤本!你们这群小兔崽子老虎头上拔毛的……!”狐狸精由慈安寺的来路上一路提着衣摆骂骂咧咧往丰城的方向走,走不肖片刻,风停雨歇,天色渐沉,他瞥见茶棚子里被不知是何法器捆得结结实实的众天枢门弟子,一个身材修长的的黄衣男子正悠悠沏着茶,旁边一个瘦猴儿似的少年跃跃欲试,而被五花大绑捆在木头柱子上的圆脸少年则被一个膀大腰圆的胖子扣住了喉咙,再晚来片刻恐怕就要被活生生掐死了。

  啪的一声,他的折扇掉在了泥地里。

  黄衣男子转过身,朝他眨了眨眼,道:“哎哟,老友,许久不见。”

  而一边死命挣扎的小眼睛姑娘,那个他曾在君悦楼调戏过的小道士,方才还嘶声力竭地哭喊,现瞧见了他,愣愣看了片刻,失声惊叫道:“林墨白?!”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非常不浪漫。

  她那哭花了的脸真是有碍观瞻。林墨白移开目光,又飞快打量了一眼当下的诡异情形,暗暗谋算自己该撒丫子跑路或是撒丫子跳江。后者虽有碍观瞻,好歹人家不至于追到江里去。然而他误算了几件事,比如人家既然巴巴地等在这个慈安寺往东的必经之路上,想必早有准备;又比如,能在顷刻间将天枢门首座弟子一行人牢牢控制住的,必不是一般人。

  是以他那连轴脑瓜子还没想清楚往哪个方向跑,一股不可抗拒之力便陡然穿过了他的胸膛,他还没来得及感觉到撕心裂肺的疼,整个人便已经被死拽着往前一拖,而后稳稳落在了黄衣男子跟前的条凳上。

  那个男人生得极为好看。林墨白见过不少美人,或明艳或清冷,却从未见过这样一个人,眼睛黑白分明,瞳孔璀璨如星,眉心一点朱砂痣,仙气翩然至极,咧嘴一笑,却又阴鸷狠厉至极——仿佛一把利刃将天与地劈开了,各捡了最显眼的那个部分,又硬生生拼成的……

  “……他?小叔叔不是人。”胖子凤承澜回过头,接道。

  “把你那读心小把戏收一收!”黄衣男子笑起来如艳阳晴日,吼起人如恶鬼上身,极为癫狂,极为好看。凤承澜“闻言”神色复杂地打量了林墨白一眼,一想好容易天色放晴,再杀人就要被雷劈了,遂明智地选择了闭嘴。而这一番表情变化,黄衣男人看在眼里,嗤笑一声,道:“老子好容易等到这个机会,谁给老子搅黄了,提头来见。”言罢又转过脸对林墨白道:“哎呦不好意思,我忘了,老友上次见到我时还是另一张脸。”

  他于是就手往脸上一抹,只见那精致的眉目瞬间隐去,等那手再移开的时候,他的眉眼便仿佛被挤压在了一起,而左眼凭空生出的一个巨大的瘤子,平白让林墨白想起初见臭道士的那个时候,那是前年的元宵节,灯会还没散。

  林墨白咽了口口水,只见黄衣男子又抬了抬手,又幻成好看的那张脸,嬉笑道:“认个熟,莫怕,我不吃狐狸。”林墨白往后挪了挪,黄衣男子伸出手,揪着他的衣领笑道:“我叫凤弈。”

  林墨白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亦有些渗人。

  “你过来点,再仰就要掉下去了。”

  林墨白惨兮兮地抓住条凳的边沿,仰着脖子,只觉凤弈喷在他脸上的热气十分令人酥麻和一言难尽。

  “随便吧。”凤弈见他面色惨白如见厉鬼,挑了挑眉,手一放,一推。而林墨白一个失重,踉跄之际凭空往前一抓,抓住了凤弈的扇子。

  而也正是这一抓的功夫,一边沉默许久的临衍突然微张开嘴,往那瘦猴一样的风绥一吐。银针破风之声细密不可闻,待凤绥有所察觉之时,他的半边身体已经麻了。君子一般不屑用此不入流的手段,但临衍这君子之道随的是怀君。

  凤绥堪堪捂着脖子半支在桌沿上,而北镜则朝着背对着他的胖子一脚踹去。明汐双手被制,死命往凤绥身上撞去,另一头的临衍更是剑走偏锋,咬着桌沿边上凤绥的短刀,直直朝凤弈的背影扑过去。场面一时乱作一团。

  凤弈不曾料到被制住的小兔崽子们还有这点手段,一边感慨当今小辈果然贼得很,一边闪身一躲,侧开身子朝着临衍就是一掌推去。这一掌聚了他不到一成法力,却足可以将临衍肉体凡胎打个半残。临衍还没来得及避了开去,却被旁边的凤云缨就手一推,直直将那支在泥地里的桌凳撞了个人仰马翻。

  “小叔叔,收一收,打死了九殿下得跟你拼命。”胖子一面应付这北镜明汐二人,一面闪转腾挪,一身肥肉在众人轮番的攻势下倒是灵活的很。

  “留下那个八字硬的,其他人无所谓。”说是这样说,方才凤绥被银针打了个措手不及,这束缚之法一个不留神,竟被这帮毛孩子给生生冲破了。而直到临衍拔了剑,北镜手指凝了个惊雷咒削了茶棚的半边茅草盖子,凤弈才意识到,所谓青出于蓝不是空口白话。

  临衍的晗光剑让他想到一些熟悉的人。剑芒如水,一泓浅碧,招招果决,却也足够克制,足够君子,足够光明正大,势挟风雷,而这让他感到心烦。由是再等临衍横削过来的时候,凤弈仰了仰头,右手以折扇顺着剑身斜斜一划,而左手返身一抓,不远处的明汐一个站立不稳,直直朝这边倒来。

  煞气当胸穿过,压得人喘不过气。

  临衍惊惧,只见师弟明汐被凤弈抓了半边身子,泛着珍珠色泽的折扇正横在他的颈边,颈部皮肤脆弱,血管隐隐可见。

  “小心,今日不宜出行,否则恐怕撞了鬼。”凤弈笑了笑,笑如厉鬼,极为阴鸷。

  “……阁下也须得小心些!”北镜瞧见师弟被擎,侧身一剑毫不留情地劈来,凤弈不料这姑娘看着资质平平,发起狠来竟也有男子般的果决,挑了挑眉,也不敢掉以轻心。而明汐却是崩溃的,师姐这一剑出奇是出奇,治不治得了胜就不好说了,搞不好一个不慎他被自己人所伤,这得找谁说理去?

  兵刃交接之际,自不会有人理会他奔腾的内心。而风暴之眼中的另一个人亦是寻思着溜之大吉,只见林墨白趁众人打斗之际悄然摸到烧了一锅滚水的灶台边上,只等着众人战得再激烈些自己好溜之大吉。然而若论一个贼字,凤家一行人自是山外之青山,凤弈被两方夹击得不了空,凤承澜倒是莫名被腾了个手,单手把着林墨白的肩膀,左手往他腋下一拖,硬生生便将这个油光水滑的白毛狐狸精生生拽了回来。

  “我丢你个乌龟王八蛋……”而白毛狐狸还没骂得爽快,凤承澜便又顺手扯过一块散发着茅草发霉之臭味的脏抹布,将他的红口白牙塞得严严实实。

  “林公子你可不能走,这局没你不行。”

  莫管狐狸悲戚戚,另一边的凤弈被二人缠斗得烦了,心下渐渐生了杀意,而手头抓着的这个却又是个八字清奇不能动的,思及至此越发烦躁。明汐亦是烦躁,眼看他三人神仙斗法各显神通,而自己莫名被夹在中间不上不下,深吸一口气,趁大师兄的风火符一击歪了,凤弈侧过身去避,索性反手拽着凤弈的白手腕子想来个鱼死网破。

  这家伙的手腕也太细嫩了,明汐想。怪乎不得师兄曾问他是否摸过姑娘。他这手就该长在姑娘的身上。

  被扯住的凤弈却是笑了笑,右手手腕一转,一枚精巧的短剑登时幻在了他的手掌心里。而浮在明汐脑子里的第二个触感却是疼,寒铁入体,扎在他的右肩膀上,温热的鲜血溅在他的脸上,他的衣襟上,眼睛里。

  短剑还未来得及全然入体,而临衍正死死扣住那细嫩的手腕,硬生生将之往外掰。原来临衍见凤弈手腕一翻,来不及思考此招何,身体就已先于思维地抓住了他的手。凤弈的手腕顷刻见了青紫,他见状倒不介怀,手腕一收一带,下一瞬,临衍便被他以短剑划过喉结。剑尖细长锋利,在他脖子上划出了一道浅浅的血痕,却并未波及道那块被穆文斌啃过的地方。临衍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只见凤弈将明汐往旁边一推,一时两人之间没了隔断,而阴鸷笑着的黄衣青年推着临衍的肩膀,剑刃入体,距他的右边心脏位置只偏了寸许。

  这半寸是被北镜打偏了的。

  剑还没拔出来,是以还没有见血。而临衍却在剧痛之前,先感觉到了凉。

  “师兄!”北诀嘶喊了一声,绑在他身上的缚仙索纹丝未动。

  北镜也想喊,却是将一腔悲愤尽压在了喉咙间,生生憋着,喊不出来。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在这样的状况下面对死亡,斩妖除魔二十几载,她见过生,见过死,亦想过自己的死,却唯独没有在这种悬殊的对抗中领会过死。

  敌人太强,而自己是砧板上的鱼。

  凤弈见状眨了眨眼。一声惊雷陡然漫过天际,方才堪堪止住的大雨却又毫不留情地落了下来。

  也正是在这时,打更之声响了三响。

  “嘘,不许哭,”他朝北镜眨了眨眼,又将食指抵在临衍苍白的唇上,轻声道:“代我向九殿下问好。”言罢,又想了想,只见一股异常强大的戾气在他的掌中汇聚,而一边也是看呆了的林墨白还没来得及喊,就这样再次直直被他当胸拍了一掌。

  “这只狐狸就……暂且送你们,权当赔罪。”说是这样说,好看的黄衣男人丝毫没有罪孽之感。他捡起混乱中不知被谁踩了两脚的象牙折扇,皱着眉头哼了一声,扔了。一边的凤承澜见状,缩了缩脖子。

  雨势越发大了起来,凤弈皱了皱眉头,问凤绥道:“还能动么?”后者半支着身子,摇了摇头。“那就走吧。”言罢,幻出一把黑色漆金的伞,小心翼翼提着衣摆,自顾自消失在了雨中。

  凤家二人亦相随,顷刻后,便只剩雨水刷刷地冲刷着破败不堪的茅草棚子,而天色也逐渐黑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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