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成德的反应令真图十分尴尬。接下来的几天，他非常想走到成德面前，冲他大吼：看在和你是同僚的份上，我觉得你应该马上去找那个叫沈宛的乐姬，让她来抚平你饱受创伤的内心！别老是这么愁眉不展的行吗？写词作赋和研究佛经都不会让你立马好起来的。我的老天啊，我为什么要这么好心地你做了本应你自己去做的事？

当然要达到目的，他不能采取任何直接手段，因为他必须强迫自己适应成德那种婉转的、不显山露水的处事模式。当他从计划可能失败的患得患失的情绪中抽离出来之后，便开始仔细观察成德最近的状态是否出现了变化。

那天，正是康熙登顶泰山的日子。成德作为皇帝“器重”的侍卫，站位排得比仍然是三等侍卫的真图靠前不少。真图的内心突然涌起一股对成德的同情，他在内心默想着：这个可怜的人啊，夹在权利的争斗中，早就被磨平了棱角。更可悲的是，出于对某种遥不可及的理想生活的奢望，他竟然在充满选择余地的生活中，不敢为自己的私欲做出丝毫争取。这样的生活岂不是傀儡才过的吗？

当康熙完成祭拜，从高耸入云的祭台上下来的时候，成德也跟在他身后走了下来。当他从真图面前经过的时候，真图却看见，他的脸上绽放出久违的从容和愉悦，好像心中的大石落了地。那种难得一见的表情，和队伍中某些汉官脸上洋溢着的自豪和激动并不相同。那些人完全是因为康熙对儒家的尊重才这么心潮澎湃的。总之，现在真图确定自己的计划奏效啦！

然而，就在那么一晃而过的瞬间，真图的心情就从树顶跌倒了沼泽。在他眼中，重获新生的成德就像一个天生的幸运儿一般，有最会捞钱的父亲和妻子，还有一股子难以琢磨的、神秘的气质以及光明的前途（虽然他知道成德可能并不这么想）。反观他自己呢，花了这么多的精力，竟是在为他人做嫁衣！但愿他的一番作为能搅得纳兰家多起波澜，否则实在是太令人感到辛酸了。想到这里，就像他和以前的成德对调了性格似的，他的双颊挂上了犹豫、颓丧的神情，如同无尽的阴霾将他环环包围。



到了第二天的正午时分，祭祀的事情已经全都结束了，大伙都在整理行囊，为回京做着准备。

此时，成德却在心急火燎地提笔写着给顾贞观的信。整封信写得老长，成德咬着笔杆不知该怎么写出自己的心里话。这时，和他同屋的真图急躁地催促他道：“你还不快收拾！到时候别妄想我帮你！”当然，成德完全不知道真图之所以对他很不耐烦的原因。

催促之下，成德赶紧将自己心底那燃烧着的渴望写下。然后，他在信纸上按上两个属于他的小章。一个刻着他用来自怜的四字谶语“如鱼饮水”，另一个刻着象征他与顾贞观之间友谊的三字诺言“后身缘”。

当骑在马上的成德匆匆将信笺交给被他叫来的驿站人员之后，浩浩荡荡的队伍便开始移动，远远望去，宛如一条色彩斑斓的彩练。令成德惊奇的是，队伍行进的方向竟然是往南。

成德向在他稍前一点的传教士南怀仁问道：“钦天监监正大人，你知道为什么我们还要往南走吗？”

南怀仁对他眨了眨眼，道：“嘘——我偷偷告诉你，你可别四处张扬——皇上打算去江南治理黄河河道，安全起见，此次行动保密！”

成德听了以后，满脸震惊，心想：我得赶紧再给顾贞观写封信，叫他别带着沈宛去京城！



无锡惠山山脚下，此时正下着滂沱大雨，成德穿着上好的油衣、打着油纸正准备上山。他早就和顾贞观约好了这一天在忍草庵相见，因为途径无锡时，他只有这一天休假！这时，一旁卖香的小店里走出来一个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老太太，她像往常一般缠住每一个准备上山的旅人，开始推销起她所卖的商品：“这位贵人，要不要进来看下小店卖的香，比山上卖的划算多了！”

成德推脱道：“不，不，买了怕被雨淋湿，我还是上山再看吧！”

老太太听后，甩了自己一巴掌，道：“我这个蠢货，像您这么尊贵的客人怎么会在意这一点小钱呢？除了香，本店还有很多既实用又好看的东西，货源全是来自‘牵婉轩’的。您要进来看一看吗？”

成德一听这话，立即甩开搭在他手臂上的老太太的手，一句话也不说，径直上了山。在他身后，老太太市侩地骂道：“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又过了一会儿，顾贞观和沈宛并肩出现在老太太的视野中，她再次冲出来，挡在两个过路人的面前，满脸堆笑着说道：“两位要不要进来看看本店的好东西，刚才有位有钱的公子还对我店里的东西夸个不停呢！”只见她又谄媚地将手搭在沈宛的手臂上，就像吃定了沈宛会对她说的话感兴趣一样。

顾贞观有些担心地看着沈宛，害怕她耽误了和纳兰成德约见的时间，低声提醒她道：“沈姑娘，别让容若等急了！”他别提有多在乎要替成德完成心愿了，好像铁了心要报答三年前成德对他的恩惠似的。

但沈宛却转身对他说道：“顾大哥，不如你在山下歇歇脚？”

顾贞观疑惑地看着她，而沈宛那富有深意的眼神却像在告诉他：你在旁边的话，会影响我施展浑身解数来吸引纳兰成德的目光，要是那样，我岂不是白白从家乡来无锡一趟啦？

一旁的老太太见机，立马走到顾贞观旁边，拉着他的袖子说道：“我店里还有茶水供应，绝对是个遮风避雨的好地方！哎？你来惠山好多次了吧……”

于是，顾贞观只好无奈地走进老太太的店，而不是上山去见久违了的挚友。不过，他想着，到底还是让容若开心起来最重要啊！



雨一直下个不停，甚至越下越大，离终点还有一半的路程时，沈宛一个踉跄摔了一跤，把她的下巴磕得老疼，身上也沾满了泥巴。就在这时，雨一下子停了。沈宛只好爬起来，用手扒开泥巴，发出“啧啧”的慨叹声，心想成德选的地点也太不合适了！

山上，成德站在贯华阁的门槛边上，焦急地看向门外，迫不及待地在脑中描摹着幻想出来的形象。

只见沈宛从远处走近，有些不确定地说道:“阁下是纳兰公子吗？”

成德只瞟了一眼她的样子，然后镇定地说道：“我是。姑娘姓沈，字御蝉？”

沈宛先是莞尔一笑，随即露出羞涩的神态，答道：“是我。”

成德有些手足无措，他让开一步，做出邀请沈宛往里走的动作，道：“要不要去楼上看看？从上面眺望风景，想必十分怡人。”

沈宛一边道：“好啊，正有此意。”一边落落大方地与成德并肩走上了楼梯。

在上楼的同时，成德不失风度地表示歉意道：“真不好意思，都怪我要选在忍草庵和你见面，这么大的雨，实在是太不方便了。”

沈宛虽然心里也在怪他，嘴上却说道：“千万别这么说。我也是第一次来无锡，早就想来此地游玩，难得四周没什么其他的游人，不是正好你我二人促膝长谈吗？”

待他俩爬到第三层后，便从窗口向外看去。成德指着远处的一处地方对沈宛说道：“你看，天下第二泉就在那里，等会儿我们可以去那儿转一圈。”

沈宛做出一副兴奋的样子，附和道：“好啊！真想喝用二泉泡出来的茶水！”对她来说，才华卓绝的男子不是没有见过，可像纳兰成德一样有权有势还有意愿照料她生活的人，可不十分常见。更别说，他还十分年轻。所以，她竭尽全力地要在他面前好好表现。

成德继续聊道：“说到喝茶，你听说过听松庵的竹茶炉吗？”

沈宛眼珠提溜一转，心想：这是在考察我是否和他志趣相同？然后，她云淡风轻地说道：“那谁人不知？前朝初年，诗僧性海得巧手工匠所制之竹茶炉，邀天下名士以竹茶炉为题作诗，传为一时佳话。”

成德叹气道：“唉，听松庵就在二泉旁边，但竹茶炉早就不复存在了。”

沈宛道：“可在来无锡的路上，我听顾梁汾说，他托人仿制了一个，打算送给你，以回报你赠他《竹炉新咏图》的人情。”

成德道：“咳！他何必算得那么清楚！对了，今天是你一个人来的吗？我怎么没看见他？”

沈宛有些支吾地说道：“上山前，他说还是不打扰我们二人见面为好。此刻他正在山下等我们呢，我们什么时候下去找他？”她在逼成德快点告诉她，是否想和她达成长久的关系。如果答案是否定的，她也好不浪费时间，甩头就回家乡继续过她原本的生活。

成德充满眷恋地说道：“可这儿的大片风景都还没欣赏完……你还想去下边看看吗？”他尽量营造出和沈宛已经相识了好久的气氛，但不管如何努力，他始终还是一个不轻易流露真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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