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临终

　　不能、不愿意、不想倒下。

　　希兰度眯起眼睛，强风吹得他睁不开眼，他处在不知多少千米的高空，空气稀薄，日炎灼灼，完全让人无法适应。然而强烈的求生欲和斗志迫使他继续努力。

　　他从来不缺奋死一搏的勇气。

　　双臂用力，他引体向上，朝整个螺旋状龙角攀爬，希兰度巧妙地把自己的身体卡在锐角回旋的空隙之中，从而让自己的身体不至于跌落。同时，他得以分出余力，从那件毫不惊人的农夫外袍下，拔出一把黑色的剑刃。

　　“嘎——”米利安达乌斯发出一声惊恐的吼叫，刹那间它感受到极其可怕的压力。那是对太阳的最大恶意。

　　憎恨太阳。

　　它本不应该如此高悬空中，炙烤大地。它本不应该教化龙类，创造龙焰。它本应该带来光明和希望，而非焚烧和折磨。双日，双日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件不自然的事情。不需要两个太阳，更不需要龙。这就是希兰度加注于这把黑色剑上的理念，借由矮人符文的力量，这把剑已经特化出了对抗太阳和龙的超凡力量，其效力之强，让希兰度不禁怀疑，或许当初锻造它的人们也有着相同的目的。

　　米利安达乌斯吼叫一声，希兰度已经握出黑剑在手，身体卡在它的左侧龙角上，随后用力朝它的右侧龙角斩去。

　　剑刃一碰到龙角，其上繁复纹路登时绽放出金光，将黑色剑刃也照得明如流金。刹那间响起一声刺耳的破裂，米利安达乌斯的龙角上出现深深斩痕，无数龙骨碎屑随风而逝。

　　巨龙在天空中悲鸣一声，刹那间意识断绝，双目空白，浑身僵硬，先前向上高飞的态势登时停滞，随后如尸骸一般笔直朝下坠去。

　　从高空坠落！

　　坠落感是最恐怖的，希兰度一手握紧黑剑，一手死死抱住龙角，竭尽全力把自己的身体贴在龙角上。狂风呼啸声在希兰度耳边接连响起。

　　这下他身体的姿势更不妙，瞬间就会从龙角上自由落下。他便用力抓住黑剑上自己打造的木柄，将剑刃重重捅进巨龙的鳞片，剑刃轻而易举地刺穿厚重龙鳞，切开它的血肉，贯入其中。正如用镐子在悬崖上攀援那样，希兰度也将剑刃捅进龙的头颅，从而稳固自己的身形。

　　巨龙从天空跌落，这一幕令所有人惊诧不已。

　　龙！天空的主宰者，按理说将带着冒失的希兰度到九天之上，在太阳的边缘烫死。而现在身体却无力地往下坠落，仿佛遗失双翼，和寻常生物并无分别。

　　精灵们瞬间感到一阵欣喜，但下一秒又转为恐惧。

　　米利安达乌斯方才是朝正上方飞去，而今笔直坠落，它庞大的身躯将从数千米的高空撞在石台的无形护罩之上。届时，即便以神秘精灵法术维系的屏障，恐怕也会在一瞬间被撞裂，巨龙的重量太过惊人，其冲击力绝对是极度恐怖。

　　看守者对一切感到遗憾。

　　“我们得做点什么！”一个精灵冲过去，朝他大叫。

　　“我们什么都做不了。”看守者平静地转过身，供奉着手里那一节远古树枝，又回到了漆黑的山洞中去。

　　一个仁爱的女精灵在石台底部的岩窟中安抚着两个孩子，安德和夏妮亚。

　　她不会说人类的语言，但可以唱歌，一边唱一边轻轻抚摸他们的脑袋。但无论她的声音多么悦耳动听，旋律如何精彩动人，安德仍然一脸紧张。

　　“外面在打仗吗？”

　　女精灵摇摇头，她听得懂一些内容，她不想让孩子们担心。

　　夏妮亚大概明白发生的事情，不住地默念着简单的祷词，祈祷神灵相助……

　　轰——

　　刺耳的撞击声轰然响起，随后便是令人浑身发冷的碎裂声响，仿佛笼盖石台的巨壳从某一处开始迸裂，吵闹吱嘎接连，整个护罩在迅速崩溃。这声音吓得两个孩子哇哇大哭，女精灵也只能跪下来，抱着他们泪流不止。

　　防御，破裂。

　　在米利安达乌斯的身躯撞击石台的瞬间，希兰度的身体就被冲击力掀飞出去，他遥遥往外撞去，落在一棵大树的顶端，茂密枝干架住他的身体，几根尖锐的树枝刺穿他的身体，树枝剧烈地刮擦他的脸部，瞬间他感到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漆黑，浑身是血，身体虚弱地留在树冠顶上。

　　这具饱经摧残的身体再次遭受重创，他虚弱无力，茂密的树枝托着他不至于从大树上跌落。但他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右手手指无力地松开，染着龙血的黑剑往下落去，穿过茂密枝杈，落在树根边上。

　　“呼……呼……呼……”希兰度有气无力地喘息着，两眼空洞无神，濒临死亡。有人歌颂死亡，有人畏惧死亡，有人将死亡视作万物的终结，有人将死亡视作新生的前兆。

　　而对希兰度来说，临死也好。

　　他朦胧地想起许多画面，人们都说在死前会想起过去的所有事情。而事实也是如此，过往的无数片段在他脑海中淌过。他出生在一间帐篷里，那会一个面容模糊的男人在外面等待已久，当即掀开帐篷冲进来，将他高高举起，反复亲吻，随后便和他的母亲热切地交谈着什么。但他们似乎谈得很不愉快，记忆里的印象变得苦涩和沉闷，在母亲为他哺乳的时候，总是有粗暴的吼叫和接连的骂声响起，而他的母亲只是冷眼相待。最终，那男人走过来，从他自己的心里取出了什么东西，放在希兰度身上。啊……那是什么……感觉好熟悉……

　　希兰度已经不能思考，他的双眼逐渐阖上，记忆如水一样从脑海中流走，意识空白。任何想要重新组织神智的活动都会带来一阵头痛，他只能放弃一切。

　　他的神魂飘摇欲灭，原本银白闪耀、金地厚实，而今全都被黑暗所取代。那黑色是火焰烧焦后的黑色，龙焰，永世王龙摧残了他，将他的力量轻而易举地砸碎。这不就是龙的作风吗？它们肆意妄为，掌控这个世界，遥控无数人的命运，其中也包括希兰度的。

　　他向往安详和平的生活，却不得不为此拿起武器，反抗龙之国的暴虐行径。沿途他失去了好多东西……他真的不想最后一无所获。

　　可现在事情已成定局，他已无能为力。

　　拍打翅膀的声音靠近，希兰度虚弱地抬眼望向空中，只见一条青金色飞龙朝此飞来。那龙体态高大，双翼有力，浑身覆盖厚重鳞片，姿态英武神勇，俨然是统治者的风范。

　　“利亚姆……”希兰度喃喃道。

　　利亚姆原本位于军队后方的指挥营帐，和那些高阶祭司们一起侦察着战场的动向。一感测到希兰度被冲击波击飞，落到远方大树顶端，他当即变形出自己的龙形态，飞出指挥营地过来找他。

　　龙之国龙主，默默地看着希兰度。

　　“即便是你，也有这样的一天吗？”他不禁有些感慨，“我们复原了你的履历，你在前往瑞安尼亚的路上付出了很多，并最终……让我们伤筋动骨，把龙座圣所毁灭。我，利亚姆，在此承认你的强大。”

　　这家伙变了好多啊……希兰度意识恍惚。如果是十年前的利亚姆，恐怕只会逆风疯狂嚎叫，无能狂怒，顺风极尽嘲讽，全力打压。

　　利亚姆飞过来，用双爪提起希兰度的肩膀，往密林地面落去。

　　“但你还是失败了。”龙口中发出沙哑的声音，“永世王龙致残了你，毁灭了你的不朽性，现在的你已经恢复凡人之躯。世间胜负优劣变转之快，大抵如此。”

　　希兰度感觉晕乎乎的，任利亚姆带着自己靠近地面。它落地之后松开爪子，希兰度全身倒在草地上，一动不动。

　　“不杀了我？……”希兰度将手放在额头上，他眼前全是血和泥，什么都看不清，浑身到处都在流血，生机在迅速流逝。

　　“我要将你带去瑞安尼亚，在所有人面前审判你。”利亚姆严肃地说，“像你这样罪大恶极的犯人，必将得到龙神之审判才行。”

　　希兰度的胸膛微不可察地起伏，他呼吸微弱，几近油尽灯枯。

　　利亚姆转向地上那把黑剑。

　　“另外，我来也主要是为了回收这把剑。”它迈动爪子，走向那把剑，“此物极不详，极恶，只有在龙之国才能得到保护和控制……它是牵动日后千万年代岁月的关键……现在，终于回到我们的保护之下了。”

　　长剑通体漆黑，不知用什么金属锻造而成，边缘锋利，没有剑格，只有一个希兰度自制的木制剑柄，与它不凡的剑身形成鲜明对比，让利亚姆看了感到不快。

　　“你居然用这种平凡的材料来组装这把神剑。”它伸出两只爪子，一爪抓起剑刃，一爪握住剑柄，准备将它从剑刃上拔出，“这真是亵……”

　　——

　　刹那间，剑身上无数道符文亮起金光，嗡鸣一声脆响，引得利亚姆浑身一颤。

　　好好享受吧……希兰度模糊地想着。

　　他十年来一日不停地在剑身上镌刻，整把剑刻满了他对太阳与龙的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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